解缙摇着大蒲扇,胖墩墩的身形晃悠着,片刻,停下脚步道:“你也知道的,皇上几次旨意,言明了不删、不减、不避讳,照实写,列在动物栏目下,注明为神兽就是了。至 于龙生九子的多种说法,你只以最简洁的一种作为主书,我忘记了在哪本书里,是这样叙 述的:‘龙生九子,种种有别。一曰龟趺,形似龟,好负重,今碑下者是也。二曰螭吻, 形似兽,性好望,今殿顶兽头是也。三曰蒲牢,形似龙,性好吼,今钟上纽是也。四曰狴 犴,形似虎,有威力,今狱门是也。五曰饕餮,形似羊,巨口,好饮食,今鼎盖是也。六 曰蚣蝮,龙头狮相,性好水,立于桥柱是也。七曰睚眦,龙首豹身,性好杀,立于刀环是 也。八曰狻猊,形似狮,性好烟火,立于香炉是也。九曰椒图,形似螺蚌,性好闭,立于 门首是也。龙生九子,虽不成龙,然各有所好,各尽所能,立于人间,守护万物。’此叙 十分简要,你回去查一查,找到出处。其他各种名称、说法如饕餮又称狍鸮,龟趺又称赑 屃等,写上出处加以说明就是了。”
事牵皇上的难题,三下两下就解决了,邹缉敬佩解缙的胸中万卷,信手拈来,但事关重大,他还是犹豫道,“要不要等姚少师来了,再请示一下?”
“不用了。”
“大绅之意甚妥!”话音未落,道衍已推门进来,大步流星,完全不像是一个七旬的老人。在正二品的太子少师面前,二人忙右侧行礼。解缙口出狂言,略有尴尬,解释道: “知少师年事已高,每日里皇宫、文渊阁、僧录司地跑,很是心疼。便不愿过多打搅,冒昧之处还请少师海涵。”
“有大绅在,老衲减了许多庞杂之事,倒该我表达谢意才是。” “不敢,不敢。”解缙又是一揖到地,似乎怎样的礼节都不足以遮过他方才的失礼。 道衍一笑:“方才所言的‘龙’字条目,我已听到,把握不错,皇上一再说据实而录,无须忌讳,就这样修。”
解缙请道衍落座,两个总裁,一个副总裁,竟然无语,很不好。邹缉知道道衍于佛家理论的造诣,引出话题道:“少师,佛家经卷浩如烟海,编修近日录‘心’字条目, 欲将《心经》全文录入,我很赞成。据我所知,《心经》乃佛经中字数最少的一部经典, 虽二百六十余字,然含义之深,传奇之多,可谓字字珠玑。尤其在破解人生真相上,说 一字千金,也不为过。告子有言,食、色,性也;《心经》有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在下不大明白,《心经》所言之色与告子所言之色到底区别何在?”
道衍双手合十,两目微闭,做了个礼佛的姿势,慢慢言道:“告子所言之色是乃女色, 世间万物之精灵是人,人又分男女,若无色欲何有人类?然心经之色乃大千世界诸般物相, 凡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鼻之所嗅,舌之所言,身之所触,皆为色,毋庸讳言,《心经》 之色当然包含了告子之色。阿弥陀佛!”
道衍所解,简洁明了,本无心的一问,倒学了东西,引来了邹缉更大的兴致,叹服道: “少师果然佛行高深,一颦一笑皆见学问。”他又想起了《心经》中一个一直以来困惑的难题,问道,“学生对‘五蕴皆空’的说法也是满头雾水,还望少师赐教。”
“仲熙过谦了。”道衍瞥了解缙一眼,叫着邹缉的字,闭目朗朗道,“五蕴即色、想、 受、行、识五法。五蕴又分为两法:第一蕴为色法,其余四蕴皆为心法。如前所言,色法 包含大千世界诸般物相,深岭之中,云松之间,皆可栖心;昼夜交替,四时变化,尽乃自 然。心法乃众生感悟之道,以心传心,以不立文字为妙。‘五蕴皆空’这一句,是乃整个《心经》之关要,大千世界芸芸物相,哪有一件一成不变?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 春,全春是花。禅语云:三十年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了。老衲之昨 日和今日不会完全相同,毕竟又长了一天,仲熙能否找回洪武时举明经、任教谕的样子? 当然无法追回,且请问你,哪一时又是真我呢?哪一时都不是,又都是。故父母所造之色身,心法之感悟,永远在变幻之中,这叫无常,无常生妄见,真实即妄,所以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进而五蕴皆空,心存于此境,便也澄澈,来与去,终与始,总有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