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伤像一张网,牢牢地罩住了大船,罩住了船上的每一个人。远远望去,甲板上的这些人,一个个面色凝重,沉默不语,倒像是泥塑木雕的假人了,只有哗哗的摇橹声伴着一 条寂寞前行的大船。处在一种悲哀低沉的情绪中,都不说话,并不利于思绪的奔涌。尽管 夏原吉的心中已有了初步想法,他还是希望大家各抒已见,集思广益,形成一个完整的疏 治方略。最好是有人能把众人尽快带出这种忧伤的窘境,在一种欢快的心境中,一切神思 泉涌的活力才能竞相迸发。
“人间仙境亦因有人间仙人才不枉为仙境啊!”还是他的属下、侍郎李文郁最懂他的心,吐着感慨,率先把话题扯到眼前,望着一泓悠悠的碧水开始发古之幽情。
“列位大人,”李文郁抬高声调,如一个常年在讲坛上谈经论道的老儒,文章典故, 信手拈来,“可知太湖和范蠡的风流故事?”
沉寂中的几句话,像一声高喊,惊醒了每一个人,从水患到风流故事的反差,蓦然间, 大家抬头,重新整理情绪。
“太湖古又称‘震泽’、‘具区’、‘五湖’,春秋时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打败 吴国。长期的共事中,重臣范蠡深知勾践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却不可共富贵的心性, 于风高月黑之夜携立下不世之功的西施,驾一叶扁舟,泛五湖、出三江,杳然不知所向。 后来在齐国家资巨万,世称陶朱公。晚唐汪遵《五湖》诗云:已立平吴霸越功,片帆高飏 五湖风。不知战国官荣者,谁似陶朱得始终?”
水雾蒙蒙,群山苍苍,远山近景都浮在一派醉意中。好半天,李文郁还沉浸在当年范 蠡和西施泛舟太湖的风情中,无限惬意,不能自拔。
俞士吉捋了一下山羊须说:“温庭筠诗云:‘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望机?’ 范公佐越灭吴,浪迹江湖;不数年又成巨贾,三散其金;大才横溢,驾轻就熟,若遇心胸 博大的明主,如秦一样国富民强,称霸中原,又岂在话下?说不定,我等今日也不必为太 湖水涝而伤神了。”
“古人之遗憾,才是我今日之作为,”李庆道,“众人携手,众心成城,经我等之手, 八百里太湖波澜不惊、气象万千的日子不远了!”
原吉高声叫好。他不懂水利,但皇上把他派到这里,他就要成为一个水利专家,悉心 筹划,激越众人。群情激昂,万众一心,才是成功的根本。就像一艘大船,朝廷掌舵,众 人划桨,还担心它不劈风斩浪吗?原吉接着李庆的话,进一步调动大家的情绪,举目远眺, 昂扬道,“波澜不惊,气象万千,这就是本官治水的最高境界。太湖之水蓄而以利农,又 不至水滞而伤农。苟使天公作美,我等疏治后,这三万余顷碧波荡漾的太湖,鸥鹭嬉戏, 浪舞鱼飞,不惟朝廷贡赋有了保障,近湖百姓更可享鱼米之乡的万世之利!”
大家的心绪终于回转了。 袁复站在船头,一直东望,而不管大船开往什么方向。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三江”、“三江”。他来协助原吉治水,离开那个整日里乌烟瘴气的大理寺,他的心一 下子就敞亮了。他世居松江,对太湖习性有着很深的了解。何时涨,何时落,三江之水势 于太湖的影响,全都了然于心。
“第一江的吴淞江,古称松江,”少卿袁复率先把原吉的话落在了治理的谋划上,“由太湖至大海长约二百五十余里,广一百五十余丈,从吴江长桥至长洲,东经昆山、嘉定至上海,合大黄浦入海。第二江的刘家河,古称娄江,从临太湖的吴县,经苏州府城的娄门, 过昆山至太仓刘家港入海。第三江的大黄浦,古称东江,由太湖泄水湖淀山湖的三泖至黄 浦入海,三江大致皆由西而东,以分泄太湖之水。《禹贡》精要,一语破的,谓‘三江既 入,震泽底定。’然我等走遍三江,可谓三江梗阻,才有太湖之水患。尤其是主泄水的吴 淞江,其下游已经淤塞得和两侧的农田等高,不要说大雨,就是一般的年景,四府二十几 个州县的百姓也会遭受大灾啊!”
袁复个头不高,敦实的身材似有无限的气力。几十年的积淀喷薄而发,好像一直到今天才有了用武之地。他目光炯炯,显见内心是多么亢奋。
“吴淞江本为太湖之冲要,自古以来宣泄了太湖近五成的滞水,故而淤塞也最重。虽 屡经疏导,然大江之潮汐使然,沙泥淤积,屡浚屡塞,河床日高,水流渐缓。自吴江长桥 至下界浦的一百二十余里,本朝虽曾疏浚,也只能勉强泄水。自下界浦抵上海南跄浦口 一百三十余里,近海之潮汐壅障,已是菱芦丛生,远看倒像是一片废旧的田地了。一般田 地开浚,并无大碍,只是此段吴淞,细沙淤泥泛动,极不利于施工。卑职也曾咨访过一些 耆老,皆以为,嘉定之刘家港,即古娄江之出海口,水流湍急,若能弃吴淞江下游而不用, 使其上游之水直通刘家河,则治水之功近半矣!”
“仲仁之言甚合吾意,”夏原吉也兴奋起来,“疏浚吴淞江、刘家河等浦港,北引太 湖诸水入刘家、白茆二港,直注江海。松江大黄浦也是疏通太湖水系之要道,下游近海处 同样壅塞难浚,华亭诸生叶宗行给我写了封信,建议开浚上海县东北之范家浜,接通黄浦, 上达三泖、淀山,下泄至吴淞江南跄浦口,以强水势,冲泻入海。真是一条妙计!看来此生心系经济,才可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