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之诸生也在关心朝廷治水,心系国家大计,所言实属高论,这是夏原吉没有想到 的。这样看来,国家治水之策,大得民心,他日一经号令,动员数万民工当不在话下了。 一想到官府的努力,百姓真心的支持,夏原吉眉飞色舞,仿佛千军万马都已在他的指挥下 运土砸夯了。
“太湖上纳杭、湖、宣、歙诸州溪、浦、涧之水,下由白茆、刘家二港及大黄浦、范 家浜入海,我等新‘三江入海’之宏图比之《禹贡》虽稍有逊色,但在人工耗费上不知要 节省多少!”
夏原吉和袁复一唱一和,苏、松治水的思路已基本理出,李文郁心中细水微澜。他这 个侍郎就是因知山川河流之典故被荐来协助原吉治水的,一路上餐风宿露,随原吉考察,于怎样治水也有一番想法,不过,他导循“三江”的办法更出奇,只是为平复地方有司们哀伤的情绪,才扯了些西施、范蠡的典故。现在看来,几个人治水的才华都不在他之下, 尤其夏原吉,更不能小视。
“在下以为,”李文郁看着原吉,他要言他人之所不及,语气中就有了些卖弄,“太 湖流域地势,整体上西南高,东北低;而北、东两面临大江、大海处,又有慧山、荆南山、 国山、龙池山、香兰山、虞山、福山、姑苏等山,从而使太湖成了锅底和两侧锅耳形的地势。”
从山川地理上,他就比别人更熟识,更形象,“论及浙西诸郡,嘉、湖、常三府农田 大多位於冈碛之地,下者少,高者多;而苏、松二府土田最居下流,大多位于低洼之区, 山湖相间,高低田错落不规,下流不畅,必然罹患水旱之灾。夏公和袁少卿通达‘三江’ 之意甚好,不过,那也只是‘鱼乡’;而疏浚之外,高处冈碛之地建成塘浦,引江水灌溉 农田,才有取之不尽的‘米乡’啊!”
文不按古,匠心独妙!果然与众不同,李文郁又把“米香”具体到了塘浦的规制上。 众人在欣赏的同时,也感觉了他语气的慢意。
在朝的人,尤其是原吉,素知他的为人,只用其长,并不在意他的什么抑扬顿挫,倒是刘观等知府们,颇不舒服,这就为日后李文郁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就在大家都以为李文郁已讲完的时候,突然又是一声高腔,“塘浦的操控之法,”他 在继续,“就是设置闸门,否则,高处怎能节蓄湖水呢!有了闸坝,才能保淫雨涝时淅出 而旱时有蓄。四时水源充足,农耕何困?至于低洼之地,亦需开浚南北之纵浦,导水入江; 挑挖东西之横塘,以分泄水势。所出泥土修建圩岸,以保农田,偶有洪水,于农田何扰?”
李文郁越说越兴奋,甚至有些忘形,全不顾众人的感觉。好在首领官夏原吉重的是德 能,瑕疵之错得过且过,甚至在皇上面前也能给予掩饰,所以落了一个“海量”的雅号。 刚来太湖时,原吉曾盛装约见了苏、松、嘉、湖等四个知府,很庄重地穿上了皇上御 赐的金织衣。因为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谈话间,仆役上茶,战战兢兢来到原吉桌前时, 手一抖,一碗热茶全洒在了原吉的金织衣上。污损了皇上的御赐物,那就是死罪。在座所有官员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仆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请死。原吉先是一惊,继而淡淡一笑:“初见诸公,不着官服为无礼,看来,我这个钦差也就是布衣大员的命了。”从此,天天布衣,一件惊 天大事就这样轻描淡写过去,在座的人无不佩服他的大度。
“文郁果有高论,”原吉说,“数月来,我也在思忖着,疏浚三江只是分杀了水势, 何利于农田?倒是文郁之论,精辟到位,三吴治水必须因其地势,多开纵浦横塘,使农田间水网相济,江、河、溪、渎纵横交织,太湖与周围大小湖荡串连起来,庶几则太湖之河湖方能成为吞、吐、蓄、排,兼收灌溉、通航及水产之利之湖泊河网,伊时百姓乐业,朝 廷库藏充盈,而太湖鱼米乡之盛名将波及天下矣!”
因送书而来的都察院佥都御史俞士吉原来和夏原吉接触不多,虽然才到了一个多月, 但数日来,陆路河湖地追着夏原吉奔波,早就有些吃不消了。但二品官员的尚书大人,连 续数月顶着烈日循江沿湖实地踏勘,他这个奉命送书的四品官又有何话?一向清高自傲的 他已从内心里佩服起这个尚书来,虽然累些,但心情舒畅,比和他的顶头上司左都御史陈 瑛相处,容易多了。
陈瑛算个什么东西!他在心里骂着,小人得志,皇上把建文遗臣的案子交给了他,算 是、找对人还是找错人呢?俞士吉又迷惑了。说找错了吧,皇上此时不正需要这种人嘛, 这样一种方式入承大统,矫枉必须过正;说找对了吧,一个风云雷电、励精图治的人,却 用了个奸佞小人、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也不知多少人死于非命了。不知多少人,现在还 心惊胆战过日子,生怕哪一天被牵连进去,求生不得,求死不成。
古言,城狐不灌,社鼠不熏。既是燕邸旧臣,而今又是皇上的红人,这样炙手可热的人物, 连右都御史吴中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已激愤又能怎样?带着极其复杂和矛盾的心理来 到太湖,看到夏原吉的为人处世,就如看到了秋末的具区,他的心情立时被眼前的湖光山 色渲染了。夏的轻装简从,雷厉风行,看得出,他是一个瑕不掩瑜、唯才是举的正人君子。
当然,恨夏原吉的人也不少,有人就曾在皇上面前告状,说夏原吉任户部侍郎时向地 方大员索要过贵重土产,派人一查,纯系子虚乌有。平江伯陈瑄由海上往辽东运粮,有一 次,约有数百石的粮饷对不上账,一时查不清原委,夏原吉不依不饶。海运损失本来就大, 若遭遇倭寇或飓风,休说粮饷,连人带船都有可能回不来,陈瑄赌气就是不睬,由气生恨。 后来,当原吉知道是在卸船时突遭大风受损后,专意向陈瑄表示歉意,还几次在皇上面前 举荐陈瑄的运筹之功及大将之才。
这种宽松的施政氛围使俞士吉长期压抑的内心得到充分释放,清癯消瘦的脸上也开始 泛起红光,宁愿酷暑炎热,顶风冒雨,他也不愿回那个都察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