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又转而对薛斌笑道:“你原来的名字——脱欢,倒也不错,只是蒙人同名的太多,朕不知道,一个营里,有几个脱欢该怎么点名?”
薛斌虎着脸,一字一板:“回皇上,我们只好按年龄排序为:脱一、脱二、脱三,一 直脱下去。”
永乐哈哈大笑,想不到木头似的蒙族侍卫也能冒出个冷笑话,连一个整脸子的黄俨也 “噗嗤”一声笑了。
洪武年间,脱欢就随父亲归顺了大明。永乐一眼就看中了这个虎头虎脸、有着一身蛮 力气的毛头小子,遂留在身边做了侍卫。十几年下来,脱欢的汉话已讲得很熟,只是略显 生硬,午后见皇上生了大气,便有意逗皇上开心。
“皇上赐臣一个名字薛斌,臣至今不解其意,再请皇上明示。” 当时随意取的名字,其意还真未及细想,永乐也来了兴致,脱口道:“‘薛’字在汉字里是姓,它由草头、自、和辛三部分组成,意思是说,你家过去在草原上,远道来归, 多年来为我大明效力,很是辛苦;‘斌’字由文、武组成,是朕对你的期望,在朕身边干 上几年,成个文武双全的将领,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薛斌“霍”地跪下:“谢圣主栽培,臣不认字,也不做什么官,一生守在皇上身边, 肝脑涂地效忠陛下。”
望着这个三十多岁、健硕得像头公牛的蒙古汉子,永乐颇为感动,说声“起来吧”! 就往宫里走去。
全国各地的折子虽由通政司作了一次筛选,但军国大政必须要启皇上御览的。后来永 乐又下旨,有关百姓生计休戚的也一应上奏,不得直转各部。这样一来,皇帝的“皇差” 自然又重了很多,因有内阁解缙、杨荣等人已在厚厚的奏折前写了节略,他再看起来也就 快多了。
凤阳府奏:“秦王尚炳等过凤阳时,上至留守司官员,下至指挥小校皆被箠楚,人不 能堪,竟未明何罪?”
永乐眉头紧锁,心绪不宁。弟弟们大多健在,侄辈的亲王只有秦、晋二人,莅位没几 年就敢如此放肆,倚仗什么?他马上就有了杀一儆百的念头,转而又摇摇头。建文惩治诸 王,意在削藩;而今诸王不法,他搬出《大明律》来裁衡,会不会也被人们认为是削藩, 是重蹈建文之足迹?
尚炳是二哥秦王朱樉的儿子,父兄们尸骨未寒,建文时遭囚的苦楚尚未过去,贵为亲 王的弟侄们就在恣意妄为了。不当皇帝他或许不清楚这些事,当了皇帝才有了面对诸王的 无奈。全部召回面谕,哪有那么多光阴和精力?再说,召回了,作用就那么大,弟侄们就那么听话吗?一种无奈的情绪涌上心头,也只能从诫勉开始,且行且看,再做道理。
永乐援笔写道:“国家笃于亲亲之谊,宗室谨守藩属之礼,晏然而处,富贵保全又有 何难?今秦王尚炳于吏民所为,岂是长久保全之道?念及初犯,罚俸半年,使深知悔过, 以儆效尤,既慰其父于冥冥之中,也算是朕国法之循了,其昭告天下。”
写毕,很吃力地把折子挪到一旁,似乎一份小小的折子上有着千钧的重量。他轻轻叹 息一声,并不是所有的亲王都像老十七宁王那样乖,从齐王开始,他就明显地感觉到了皇 帝和亲王的争端将不可避免,而且会一直持续下去。尽管,他一忍再忍,不会像建文那样 猛烈。就像一块完整的巨石,裂痕已经有了,谁敢保证它不会随着风雨的侵蚀一点点崩裂 呢!果然,下一份折子还是弹劾亲王的,而且,又加上了一个不是亲戚的亲戚。
永乐分别见了宁王、齐王后,边看奏折边写批语,先讲情,再谕理,最后就是法,情 理法三者都端出来,还不会有所改观?于气愤中批阅奏折,一个多时辰,已是满心满脑的 糨糊糊,再也看不下去,从武英殿出来透透气,已近亥时,却见一个宫女挑着灯笼在门前 候着,他这才想起应了皇后要到坤宁宫歇息的,于是迤逦往北而来。
做皇帝以后,天下军民、部府官佐、钱粮贡赋哪一件他不断都不行,用日理万机一点 都不为过。他虽知道皇后的身体不好,也常来探望,但今天处理诸王的事,永乐由担忧到 气脑,一肚子的无名火,不知往何处泄。进了坤宁宫,抬眼见皇后款款迎上,和晚膳时的装束大不一样,心里就是一动。
但见深青的霞帔下是明黄的丝衫,云鬓高耸,修长的双眉和秀美的眼睛充满生气,楚 楚动人。因为消瘦,人略显单薄,但大气、宁静的稳重中,扑面而来的书卷气,又使她在 妩媚之外平添了其他女人所没有的厚重和优雅。皇后本就天生丽质,又心底宽敞,虽已是 四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也就三十几岁,尤其是今日的盛装下,直让永乐大感意外。
“你身子虚,朕说过的不用等嘛!”永乐说着,拉起她柔软的手,依偎着坐到床上。 皇后轻轻道:“皇上治国理政,夜以继日,能睡几个囫囵觉?臣妾多等一会儿,为陛下宽衣也是尽为妻之道啊!” 到了这儿,屏退了左右,永乐才有了一天下来忙里偷闲、如释重负的轻松,才有了结发夫妻絮语缠绵的无拘无束。 “朕实在太忙,往武英殿一坐,就像是坐在了一辆快速行进的马车上,前后左右都要顾及,有哪一点疏忽了,哪一点就要出事。因为建文削藩,这两年太宠着诸王了,他们就 给朕生出了种种事端。家里的事顾及不到,连你的病也耽搁了。御医们越发不像话,诊来 诊去却没有个起色,哪日把朕惹急了,杀他两个,倒看看见不见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