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猜想着,作为礼部尚书的李至刚一定是受了皇上的密旨才敢 语出惊人,否则,这样的惊天之语他怎敢随便说出呢!既是皇上的意思,就不能有不力赞 的淡然,身为近臣,责无旁贷。
“李尚书所言甚是。”陈瑛第一个站出来回应李至刚,“臣也久有此意,北平为陛下 龙兴之地,南控幽燕,北捍溯漠,山川形胜。为国之新京,和中都、南京遥相呼应,为子 孙万代之计。”
“臣赞同,”“臣也赞同,”接着,武班之首的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也站出来唱 和,引来了武班的一片赞同之声;大势所趋,别无选择,文班之首的道衍、蹇义、金忠等也纷纷赞成,李至刚的星星之火在片刻的寂静沉默之后顿成燎原之势。
永乐长舒了一口气,目视前方,万千江山尽收眼底的恢宏,在心中隐藏已久的一桩大 事于不经意间水到渠成般的完成。他满意地用温和的目光抚慰着李至刚、陈瑛等文武群臣, 最后又在李至刚的身上落定,潇洒的把大胡子一甩:“李至刚所倡建北平为首善之意,既 是对北平形胜的认同,也是对朕经营了二十年的燕邸的肯定,朕很欣慰。众卿之意即朕之 意,即日起颁诏天下:升北平为北京,先以为行在,设国子监;设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 辖北京周边兴和、东胜、涿鹿等六十卫、所;改北平府为顺天府,辖通州、霸州、涿州、 蓟州等四州,大兴、宛平、良乡、顺义、房山等二十二县;着原北平按察佥事杨忝为府尹, 刑部发流罪以下垦田北京;徙直隶、苏州等十郡、浙江等九省富民于北京;平江伯陈瑄督 舟师浮海运饷至北京、辽东。建北京宫殿之事以后叙及。罢北平布政使司,建北京行部, 掌布政司庶务;罢北平都指挥使司,以所领官军直隶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
“皇上圣明!”耳旁是一片齐整整的赞誉。机构设置,人事安排,迁民以及海运,永 乐侃侃而谈,胸有成竹,显然不是臣下今天提及了他才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所有部署不 知早已谋划多久了。李至刚本为徇私而阿谀逢迎的话题正中了他的下怀。
永乐话锋一转道:“朕有今日,纵不会忘了身冒矢石、万死一生的从征将士。事定功 成必报以爵赏,坐拥天下当共享荣华,此朕报旧恩之心,昭昭然矣!然亦有不思困苦艰难 之辈,触犯刑宪,已谪令屯戍边疆。痛定思痛,念其前日之劳绩,朕心有所不忍,今日特 加矜贷,官复原职,军复原伍,再有犯者,休怪《大明律》不认旧人。”
一部分靖难时的从征将士,仗着燕王当了皇帝了,居功自傲,尾巴翘到天上,无端生 事,凌虐小民,明目张胆挑衅法律,与官府抗衡,永乐不得不加以整治。淇国公丘福、同 安侯火真一次次求情,想起当年天昏地暗、血沃劲土的疆场,永乐的心就软了,用皇恩开 释了近百名有罪的军官和士兵,对功臣的法外开恩溢于言表。文臣们抵制,交章弹劾,所 以,他也不得不在这样一个场合略作解释,平复了算了事。
“周王两次上表请立太子,”通政使赵彝奏道,“周王说,储二之建,所以定图,本 系人心,其任甚不轻也……”
周王是永乐的同母弟弟,在兄弟中最亲,五弟这是第二次催他了,可他有他的想法, 听了赵彝的奏述,默不作声。
“老将军镇远侯顾成从贵州上表,伏愿皇上早立东宫,以定国本,副理万机,永安宗 社,使天下臣民共享太平之福……”
“知道了!”没等他读完,永乐重重地甩出了三个字,他不想就此事再听什么表章聒噪,更不想议论,就想着马上散朝,遂沉着脸道,“诸位还有他事吗?”
“陛下即位已一年有余,储君虚位,为臣心下不安啊!”兵部尚书金忠站出来,还是 揪住此事不放。也就是和皇上往日的燕邸私交,否则,谁敢触这个霉头!
永乐即位后,原世子朱高炽仍留守北平,次子高阳王朱高煦镇守开平,基本上维系了 靖难时高炽留守、高煦出征的格局。论战功,高煦略胜一筹,但守卫北平、以转运粮草高 炽也是功不可没。以金忠为首的文人们赞成立嫡以长,心向高炽。而高煦长期随父亲出征, 就好像是他为日后做铺垫而故意制造出的场景一样,父亲几次濒危都是他及时赶到,救驾 成功,那种上阵父子兵的感奋和悲喜交集,据说永乐当即许诺事成之后立他为太子。淇国 公丘福等因和高煦脾气相投,又长期在一起,耳鬓厮磨,因而形成了心向高煦的武人派。
“皇上是该考虑立太子的事了!”金忠一说,丘福马上附和,说的虽是一件事,似 乎挺和谐,但两个人心中都有自已的人选。接着,蹇义、解缙和怀庆长公主的驸马王宁等 大臣也出班奏请册立皇太子。
不愿听什么,偏来什么,永乐眉头紧蹙,青筋突兀,强压心头之火,不悦道:“列位 臣工的表章朕已御览,但朕也多次说过,长子高炽虽有仁厚之德,然未经历练,智识浅陋, 朕正在咨求四方贤达辅导,以长其学问。诸位为国家社稷着想,一片忠心,朕甚欣慰,” 他环视一下众人,不等他们说话,遂道,“朕坐时太久,身体不适,需回宫歇息一会儿, 散朝。”
“散朝——”黄俨好听的一声喊,扶皇上站起,走向便殿,结束了一个众人翘首、而 皇上拿不定主意的尴尬:他心仪高煦,却又没法说。
扯到了议立太子的事上,皇上不高兴,李至刚没法跟去说自已的家事,他怅然地站在 武英殿的御座下,望着高高的、镂空的藻井,若有所失。
天色灰蒙蒙的,雾气笼罩,半明半昧,潮湿而寒冷,再没有了前几日阳春三月的灿烂。 从早晨言事几近正午,永乐确实有些累,用过午膳,想在便殿里小憩一会儿,准备下午的 午朝。但他怎么也睡不着,立太子之事真的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了,纠结成团,越理越乱, 那股劲过不去,他干脆坐起来,斜倚在锦被上,闭目沉思。
建文四年六月,由他发难的靖难之役结束,燕军攻下南京,侄子建文皇帝朱允炆不知 去向,他这个在北平蛰居了二十年的燕王坐上了大明王朝皇帝的宝座,年号永乐。不久, 就有人上表,请立世子朱高炽为皇太子,但他的心倾向于二儿子朱高煦,却又不合宗法礼 教,便以长子高炽“德业未进”来搪塞。
转眼就到了永乐二年的春天,立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不仅朝堂之上,就连南京街巷闾里的老百姓都在议论着。有的说皇帝肯定立长子,说是某某大臣管家的亲戚说的;也有的说皇帝要立次子高阳王,没听那满大街的小孩都在唱着一句“日照山河里,阳光映帝京” 的童。说这“日照”和“阳光”就说的高阳王朱高煦,至于怎么个解释大家虽似懂非懂, 但却坚定地认为那是和皇家老二连在一起的。仔细想来,高阳王的高阳和他名字中的高煦 以及那两句童谣还是有些瓜葛的。
永乐育有四子五女,一子早夭,几个儿子都是皇后徐仪华所生。长子朱高炽生于洪武 十一年,次子朱高煦小高炽二、三岁,三子朱高燧则又小高煦四、五岁。三个儿子虽一母 所生,年龄相差也不大,但性格为人迥异到天壤之别,真应了那句话,龙生九子,个个不同。
长子朱高炽,性情温顺,仁厚孝友,本当是青春勃发的壮岁旌旗之时,怎奈体态肥盈, 身体虚弱,走路爬坡都十分吃力。靖难时,永乐带兵在外,只能命他留守大本营的北平, 而让性情凶悍、弓马娴熟、颇有武略的、十六、七岁的次子高煦跟在左右。高煦也是不负 父王的厚爱,勇猛拼杀,不仅战功卓著,还几次于危难之际成功救驾,听了许诺,高煦更 是舍命苦战了。如今得了江山,那战场上的许诺还算不算数?但废长立幼,又与两千年的 宗法礼制相悖。永乐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痛苦抉择中。
看的出来,文武大臣们已明显地分为两派,文臣大多倾向长子朱高炽,部分武臣则倾 向二子朱高煦,当然都各有理由,而更多的人则不愿搅进皇家的太子之选中,或是不言, 或是虚以委蛇,假惺惺劝皇上早立太子,实际上则事不关已的心态。
以淇国公丘福为首的武臣派,和高煦是生死与共的沙场知已,两人携手打出了不少漂 亮仗,患难之交,情真意切。何况他又亲眼目睹了当时燕王对高煦的喜爱,揣测帝意,毫 不隐讳地赞成立高煦为太子。而以兵部尚书金忠为首的文臣,对高炽十分了解,关系也密 切,所以愿立高炽为太子,常在永乐面前说起古之立幼废长的兴衰之事。
文武大臣各执一词,都有道理,弄得永乐没法断下决心。他也记不清多少人、多少次 说这件事了,每一次提及都被他搪塞了没有结果,但事情的脉络却越来越清晰了。
憋了近两年,永乐纠结了几百日,拖已不是办法,与其黑沉沉孕育着满城风雨,倒不 如让那明亮的闪电划破夜空,暴雨倾盆,享受雨中的畅快,享受雨后的清新。天大的主意 就在这卧而不眠的一瞬中敲定,永乐撩锦被下床,临视午朝,午朝后,吩咐黄俨把阁臣和 尚书蹇义、金忠,武臣丘福、朱能,皇亲王宁找来便殿,明确了商议确立太子的大事。
几个亲近的文武大臣陆续到齐,永乐赐座,捋了捋长髯,静下心来,小内侍马云给皇 上上完茶,知趣地出去,关了殿门,只有黄俨在门外紧紧守着,虽一副忠诚不二的卫士样 子,若无其事却心神不宁,他要第一刻得知议立太子的最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