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俨是武英殿的管事牌子,三十左右岁的年纪,就因他说话的声音婉转到像唱歌一样悦耳,太祖时就在乾清宫当差,后因对建文帝裁抑太监的做法不满,常常把偷听到的朝廷 军情传给燕王。虽未谋面,燕王已感觉到了黄俨的耿耿忠心,进京时又听了他灵雀般的声 音,煞是欢喜,就把他放在了武英殿,放在了自已身边。这个以声音见长、以输送消息得 宠的太监在立储的风波中深觉高煦奇货可居,又得了高煦大把的宝钞,此时便一门心思偷 听君臣议论,但因相距太远,只能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他贴着殿门徘徊,作为 管事太监,别人当然不便指责。
“找来诸位爱卿,就是想议一件众人关心的、事关太子人选的大事,”永乐一字一板, 细心观察着几人的表情。令他意外,文臣武将都表现得镇定从容,没有一丝慌乱和惊讶。 他明白,大家心里有底了。
“此虽朕之家事,也是国之重事,岂可轻言以蔽之?故而踌躇准备了一年多。亲王、 大臣们一再上表,也是出于对大明的一片忠心。朕多次讲过:君子为国不为家,所以犯颜 谏诤不避其死;小人为家不为国,故一味谗佞阿谀以苟富贵。今日仅我等几人,诸卿尽可 畅所欲言,敞开了说,但须严守秘密,至于言语之轻重,朕都不会怪罪的。”
说罢,永乐先扫了一眼丘福,然后看着远处的窗棱等大家说话。丘福会意,拱手道: “臣一介武夫,只知杀敌,不知避讳,自北平跟从陛下以后才认得几个字,若言语中有冒 犯之处,还请皇上原谅。”
见皇上点头,丘福继续, “臣以为,高阳王以弱冠之年随陛下摧锋陷阵,功在社稷。白沟河之战敌众我寡,陛下以十万对李景隆五十万大军,您身边卫士仅剩七人,被围土堤之上,危在旦夕。亏得皇 上胸中万千之兵,马鞭遥指前方,本是镇定自若的虚指,而高阳王神兵天降般率军杀到, 击退敌兵。东昌之战,大将张玉战死,我军大败,又是高阳王及时救驾。若不是高阳王, 臣不敢想还有、今天……”
丘福本想说还有“陛下的今天”,但这个大老粗又像靖难论功时那样,远远躲开,再 一次精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用了一句含糊的“今天”。他知道,皇上喜爱高煦除了 救驾有功,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一定要点破,“高阳王酷类陛下,不仅带兵打仗颇有韬 略,训练士卒、守御一方也是个帅才,今备边开平指挥屯戍,井井有条,常听回京师公干 的将士说起。于情于理,于功于人,臣都愿推高阳王为太子。”
一个“酷类”,一下子就揪住了永乐的心,这句话从为人朴实而质诚的丘福口中说出, 更让他动心了。丘福起自卒伍,积累年之功而官至千户。燕王起兵时,他和张玉、朱能率八百壮士杀出王府首夺北平九门,占领北平,而后以先锋官在夹河、灵壁、沧州、淮河等征战中屡立 战功。虽说谋划智计不如张玉,但勇猛善战与朱能相匹敌。丘福最为燕王称道的还有他从 不争功的秉性。每次大捷之后,诸将纷纷到燕王近前报功请赏,唯独丘福闲人般在一旁休 息。燕王感慨地说:“汉光武之大将冯异,时常独坐树下,权不理会诸将御前之论功,军 中号曰‘大树将军’。吾今生有命,又得一视战功如烟云之‘大树将军’也!丘将军之功, 早记在孤王心中了。”
永乐大封功臣时,丘福封淇国公,居武将之首,年食禄二千五百石。在永乐的心里, 丘福和另一个晋位国公的大将朱能一样,功高不傲,襟怀坦白,任何时候都不挟私欲,因此, 他每议大政密事,除阁臣外,必邀二人参与。而每当二人犹豫转圜之时,他都用“为国家计, 但说无妨!”予以鼓励,方才丘福的一番话,又说到了他的心窝里,让他感觉温暖、舒适。
“臣赞同淇国公的意思,”长公主的驸马、皇上的姐夫王宁拱手道,“我太祖皇帝用 武力收拾了前元群雄蜂起的乱局,今上之雄武世所共见,如今,北有残元,东南有倭患, 情势所致,我大明未来的天子一定要是个能征惯战的皇帝。”
建文时,王宁在都督府任职,因和燕王交好,且看好内侄朱高煦,故常常将朝廷军情 输于燕府,被人告发下在锦衣卫狱中。燕王即位,封为永春侯,高煦备边开平的一年中, 他还远道去塞外看望,彻夜长谈。
“臣以为不可!” 解缙比官高位尊的金忠还激动,忘记了自已的官品,大声反驳。 如果说,此前太子人选的文武之争还停留在彼此的心里,还在暗处较劲,斗着心机,各以 言谈话语悄悄影响皇上。而这一声喊,则彻底撕开了文武间积聚已久的裂痕,使高炽和高 煦的阵营从此像楚河汉界的鸿沟一样界限分明,也使两派在此后的二十年中针锋相对,剑 拔弩张。直到高炽之后朱瞻基即位,高煦举兵造反失败而告终结。
解缙的大嗓门,连门外的黄俨也听得清清楚楚,他暗暗骂了声“不知死的解矮子”, 仍慢慢踱步,想他的心事,打探他要得到的东西。
武英殿便殿内,永乐脸上因丘福、王宁的议论而浮现的一丝笑容因着解缙的一声喊而 顿然消失了。解缙的情绪全在议立太子的大事上,没有注意到皇上的任何表情,也不去看 战功赫赫的淇国公和受宠殊异的老驸马,因激愤而涨红的脸上,热汗涔涔。
解缙毫无顾忌地、顺着自已的思路继续说,“古云:武以定国,文以安邦。我太祖高 皇帝开大明千秋万代之伟业,雄武大略,威德遐被。陛下即位以来,派兵遣将,备御九边, 辽左之地设卫建所,安抚土人;西域之处封建诸酋,乌斯藏雪域往来络绎不绝。使臣所至,暹罗、占城、满剌加,朝鲜、琉球等国莫不毕至,罗拜阙下,山呼万岁。文则开科取士,又委臣等大修类书,文治武功,开一代之先河。皇长子承父祖之鸿烈,仁孝宽厚,为燕世 子多年,天下归心!守御北平之际,坚守其土,间或乘夜出击,袭扰敌营,迫敌后退十数 里,从容补修毁坏城池,足见其武备之天资智慧。且陛下前方征战,粮草兵马之补给全赖 世子。世子今留守北京,垦荒备耕,抚绥流民,复业者众。文才武略兼备,故臣以为,建 为储君则大明幸甚矣!”
文韬武略,内外兼修,夸得圣君一样!永乐沉着脸,一言不发,他命近臣议论,解缙 之言又何错之有?但解缙议论时,他的心里一直都是高炽臃肿不堪的、愚钝的身影。
解缙淋漓尽致,黄河之水一泻千里的畅快,永乐的脸色却越发难看,眉头紧皱,那副 潇洒的大胡子一撅一撅的,想骂上几句,却又骂无可骂,只把茶盏重重地蹾在御案上。
一旁的兵部尚书金忠最知皇帝的秉性,见他要火,忙出来打圆场道:“世子和高阳王 皆陛下骨肉至亲,一文一武,一左一右,如人之二臂,各有所用,今只能取其一,真叫为 臣难以取舍啊!”这句话又说到了永乐的痛处,世子纵有千般不是,也是自已的骨肉至亲, 何况又没有什么不是,只是这体态,能算罪过吗?
金忠继续,“二人自幼及长,皇上、皇后呵护备至,方有今日之守御和疆场之劳绩。 臣等也是环绕左右,看着他们长大,于世子和高阳王都有至真至深的情怀!然储君之事, 不仅考虑武功战绩,还要考虑我大明王朝的明天!马上得江山而不能马上治江山,臣已反 复和陛下讲过古来立幼废长之兴衰故事。秦始皇死后,宦竖赵高等人伪造诏书,逼太子扶 苏自杀。胡亥即位,天怨人离,不久天下大乱,汉高奄有江山。隋文帝废长立幼,隋之江 山仅存三十余载,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臣今日说来犹感痛心!”
永乐默然。 古之宫闱之事骇人听闻。汉高祖曾说赵王刘如意类已,汉宣帝说淮阳王刘钦“真吾子也”,唐太宗以吴王李恪“英果类我”,都有过短暂的立嗣之念,然几个“类我”者几无善终。 喜爱归喜爱,那只是一时感情的融洽和交织,是情感天平的倾斜,并不一定就立为储君; 继任皇帝的选择,是江山永固的万代之事,必须把今天的德行与未来的作为放在第一位。
话又说回来,高炽和高煦,谁的德行更便于大明江山的绵延不绝呢?无论从仁德、亲 民还是谦恭上看,都非高炽莫属。虽然一想起高炽那肥胖臃肿的身形就别扭,这样一议, 永乐心里已不是那么意志坚定的要选高煦了,他要从各方再探寻一下二人的优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