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从来都热闹,生老病死,病,是从生走向死亡的第一步。
大厅里排队挂号的,排队缴费的,还有排队拿药的,都是畏惧死亡的。
音离带着毛禺毫无目的的瞎转,一会儿这个门口停一停,一会儿那个诊室看一看。虽然觉得很难喝,音离还是勉强喝完了手里的咖啡,然后走到一个垃圾桶旁,把空杯丢进去。
毛禺正想问她应该怎么才能找到那个人,就听见一个冷沉的声音突然从两人身后传出来:“你们,找我?”
两人回头,见一个身材颀长,双手放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听诊器的中年医生面无表情地盯着两人看。
音离先是一愣,随即想起来,他不就是昨天晚上命案发生之时前来看热闹的那个判官吗?
也对,智族和妖族一样,数量都不多,一个地盘也不可能出现再多的判官了,是他也不意外。
“对,就是找你。”音离道,“找你帮个小忙。”
判官不置一词,转身道:“走吧,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音离和毛禺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他们穿过人流,走进电梯,上了六楼以后拐进一间办公室。判官顺手将门反锁了,回过身来神色淡淡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音离打量了一下这间办公室,虽然很干净,但是很朴素,朴素得像八十年代的布置,和医院外面的宽敞明亮颇有些不搭。
正准备开口,却听判官说了句“稍等”,然后不知何处传来呲呲一声电流响,音离循声看去,见一个摄像头的红光闪了两下,彻底灭了。
判官轻叹一口气,走到自已办公桌前坐了,又示意他两人也坐。
倒是真像医生在给病人诊病。
坐下后,音离拿出那枚集元石,放在桌面上。她言简意赅地表明了来意,判官盯着集元石,随手抬了抬,便见一条凡人不可见的淡色青烟从中升起。
“了却她心中怨念,让她好好去投胎,这个应该不难吧?”音离问。
判官压下手,淡色青烟随即缩回石头里。
“不难。”判官说,“只是我以为,你找我有别的事。”
“别的事?”音离怔了怔,笑道,“判官大人以为我会找你做什么?”
对方却推回了石头,道:“没什么,我的以为不重要。她的执念之人是谁,告诉我名字吧。”
“……”音离微微瞪圆了双目,“你不跟我们去现场吗?”
一般的智族,想要完成活人和逝去之人人元的交流,必须拿着集元石到活人的面前,近距离之下,让两人完成虚空的交流,譬如在梦中。
或者厉害些的,可以将人元暂时从集元石中调出来,附到自已身上,借用自已的身体和活人完成交流。
自然了,判官一般不会这么好心随便借用自已的身体给别人,所以第一种的交流方式最为常见。
自然了,还有更厉害些的判官,不仅可以在一定空间范围内随意调取活人的人元,并且可以创造强大的能量场,让人元不必借用人身和梦境就能完成交流。但是这种判官,在智族里的地位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很少能见到。
音离双眼圆睁看着自已面前这个面相温和的判官,心道莫不是遇到厉害的了?
她迅速妖元出体想探个究竟,但是对方没给她机会,妖元还未出去就被一股强大的能量压了回来。
判官微微一笑:“别着急。”又道,“对方的姓名,性别,现在何处告诉我,帮完你的忙,我还有一台手术要做。”
“……”音离捅了捅毛禺,“姓名,性别,地址,告诉他。”
毛禺一一说了,就见对面判官凝神闭了闭眼,再睁眼时, 判官站起身去,把反锁的门重又打开。
不多时,一个身上还吊着尿袋的女病人,面色蜡黄消瘦,步履蹒跚地走到门口。
原是两眼无神的,判官道了声“进来”,那病人便僵直地转过身,朝着屋内走进来。
判官随手关上门,再次反锁。
他随意敲了敲桌面,女病人突然一个激灵,从僵硬的状态活泛起来,眼珠左右动了动,见到音离和毛禺时,惊得连连后退,被身后的判官扶了一把才没倒下去。
“你,你们……我怎么在这里?”她打量着四周,然后抬起自已的双手。
判官又在桌面敲了敲,淡淡道:“你是秦兰?”
女病人面黄肌瘦,一脸将死之相,但音离记得很清楚,她不是秦兰。
身体不是秦兰,人元却是。那就是说,这位深藏不露的判官大人,竟然隔空,徒手,把秦兰的人元给召过来了!!!
好厉害的判官!!
“我,我是秦兰,我……我能说话了?……咚咚。”又是两下桌面轻响,秦兰的茫然碎语被打断,她抬头,看向桌面的石头。
看着看着,原本蜡黄的面容突然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泛黄的眼白也崩出了血丝。
“晓慧?晓,晓慧?你……”
音离再次妖元出体,这次没有受到阻碍,她看见了盘腿坐在石头旁边的,缩小版的一个女孩子。只有虚虚的幻影,勉强可以看出形貌,确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连张小凡这具肉胎也要逊色两分。
秦兰泣不成声,蹲了下去:“晓慧,我对不起你,我……我对不起你……”
音离震惊了,这个判官果然建了一个超强能量场,让人的生元和死元隔空对话了!!这个智是谁??难不成还是个老相识??
晓慧似乎也开口说话了,诚然不是真的“开口”,但是音离的妖元能够感受到,女孩说的是:“我知道。我一直都没走,我就躲在客厅墙上的挂钟里。你被医生救走了,可是你却忘了我。”
秦兰跪坐在地上,反复只有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
张晓慧道:“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做什么?”说完她顿了顿,音离觉得她大概是想笑,但是表达不出来,于是顿了片刻又说:“你也生不如死,受到惩罚了吧。”
秦兰依然反复地道歉。
张晓慧说:“死的时候我的确很恨,我恨所有人,恨你,恨那些恶心的男人,但是现在他们得到报应了,我就不恨了。苏启航想让你给我道歉,其实我已经不想要你的道歉了,我觉得你现在,过得比我更难受。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对吗?”
秦兰无声地啜泣着,头快无力地埋进膝盖里。
张晓慧继续说:“虽然不要你的道歉了,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是真的撑不下去了,才会把我卖掉的吗?”
“……真的很辛苦吗?辛苦到,你连最后一年也忍不了?我很快就能考上大学了啊,到时候,我就能勤工俭学了,我不需要你供我,为什么呢?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呢?”
听到这里,秦兰突然抬头,神情微微激动:“你早恋,你成绩下滑,你还能考上大学吗?!如果考不上,你还有什么出息?我还有什么指望?我这么多年的付出,能换回什么??”
张晓慧沉默了一阵,方道:“就算考不上大学,我也可以好好的生活,我也会好好孝敬你……你现在这样,又换回了什么?”
秦兰无话可说了。
张晓慧也默了会儿,不想再理她了,片刻后,突然叫了声:“姐姐。”
音离:“?”
音离:“你叫我?”
张晓慧:“嗯,这里只有一个姐姐。”
音离道:“你一个人元,还能分得出公母?”
张晓慧说:“姐姐的气质就很像姐姐。”
音离很受用,嗯了声:“什么事?”
张晓慧:“姐姐,苏启航他去哪儿了?”
“……”音离思索着要不要和她说实话,就听女孩继续问,“我都听见了,你们要把他抓去锁妖塔,锁妖塔是什么地方,我也能去吗?”
音离咳了声,道:“锁妖塔,自然就是关妖怪的地方,你是凡人,进去会被吓死的。”
张晓慧:“我都死过一次了,我不怕。”
“你不怕你也不能进去啊,里面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妖,还有喜欢吃人肉的妖,你要是进去,会被分尸煮来吃了的!!”
张晓慧终于沉默了,须臾,才道:“那苏启航进去,会被欺负吗?”
欺负是肯定会被欺负了,他一只小妖,进去遇到那些大妖,肯定会吃苦头的,但这不是惩罚嘛,不吃苦头怎么叫做惩罚呢?
不过音离没有说实话,她说:“也不一定就会把他抓进锁妖塔,我们妖族的长官都很善良的,若是询问以后发现他其实情有可原,说不定就只是封了他的妖元,把他投生到一个穷苦人家当一辈子普通人,吃吃苦头也就是了。”
“那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额这个……大概率是不能了。你们人族数量太大了,重新碰到的概率挺小的。”
大概觉得音离这里确实没有办法了,张晓慧非常乖巧地又叫了声:“判官大人……”
然而她话还未出口,就见对面的中年医生压了压手掌,桌上那个小小的张晓慧随即被收回了集元石当中。
音离愣了下,随即抚掌赞道:“大人好爽快,怎么不听人讲完呢?”
“人的欲望太多了,”判官边说边起身,“每个人死之前都有许多未完成的心愿和对来生的期许。”他走到门边重新打开门,挥了一下手,跪坐在地上的女人随即爬起来,又两眼无神,颤颤巍巍地从来处回去了。
判官继续道:“听得太多,自然不能每个都满足。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的闲功夫。”
他转过身来:“何况你朋友的嘱托你都完成了,又何必多生事端呢。”
让秦兰下跪道歉,让张晓慧解开心结了无无憾地去转生……的确,嘱托算是完成了。那女孩早已放下执念,想来再投生时,也会是个心胸开阔的孩子。
可是……音离道:“判官大人能量如此强大,又离得这么近,这个小姑娘死后应该归你管吧,怎么她还能躲起来这么久没被你发现?还有,”她食指敲了敲,“这个石头,不是你的吧,怎么会出现在你的地盘上?”
判官坐回来,目光再次投向那枚集元石,片刻后,他伸手收了集元石,道:“我会找到他的主人,还回去的。”说罢抬头,“人元若不想离开,我是不会强求的,因为他们必然有执念,须等到执念卸下,再去投生之时才不会怨气横生,以至于下一世也过得不安宁。这一点,没人告诉过你吗?”
音离怔了怔,有人说过这种话吗?大概是有的,只是过太久,忘了吧。不过就她所知,普通智族可未必有他这一层觉悟,敷衍了事者更多。
她安静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那里如大海无波,荒漠无风,平淡宽广得令人心惊。
这是个千年智者,能量超强的智,就算和智族老大公孙轩辕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
但是因为智元不可探,她又妖力不济,看不透对方。
便只好道:“大人刚刚进门说,以为我来找你是为了别的事,敢问大人,是为何会有这种‘以为’呢?”
判官笑而不语,片刻才道:“说不得。也不好说。但你想要的答案,我这里没有。”
“……”
音离不是死缠烂打拖泥带水之人,既然对方如此笃定,那她在这里一定问不到任何东西了,强行追问,或许适得其反。
于是点点头道谢,准备起身告辞,站起来时又提了嘴,虽然对方不一定照做:“给她找个好人家吧,也是挺聪慧一孩子,别浪费了。”
判官果然没应声,只是也站了起来,一副送客的姿态。
音离刚抬脚要走,却发现毛禺坐着没有动。
他抬头看她一眼,然后音离突然想起来,对了,不是说了答应帮他问问家人吗。
音离厚着脸皮重新坐下来,又厚着脸皮示意判官大人坐下再聊会儿。
判官抬手看了眼手表,重新坐了,道:“还有十分钟,我要去给病人做手术。”
音离痛快道:“判官大人智力非凡,能否再帮忙寻几个魂的去处?”
判官随即看向毛禺。
毛禺动了动唇:“我……我父母,还有我的妹妹。如果可以,我想知道,他们现在还好吗……”
原以为也要经过一番搜寻,或者直说找不到了,谁知对面想也不想直接道:“他们都很好,你不用担心。”
音离惊得脸色一变。
又听判官问毛禺:“你呢,你好吗?”
音离:“??”
毛禺:“……我也很好。”
判官点头:“那就好。”
毛禺:“那您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这次判官摇头了:“我不记得了。太久了。”
音离忍不住道:“那你怎么知道人家很好的?”
判官笑了下:“刚出生之时的确都很好,至于后来如何发展,我又如何能过问?”
音离噎了下,但是的确如此,智族只管生死,不管祸福,人生际遇如何,他们确实管不着。
外面阳光似乎突然挣破乌云,从窗户洒进一缕光,正好打在对面玻璃上,音离瞥过去时,瞥见自已这张脸。
她突然道:“那么还有一个人,张小凡,本市打工的,原籍衡城,她的人元,能帮我查一下去处吗?”
判官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而后再次闭上眼,只是这回停顿的时间似乎略久了些。
过了会儿,他微微蹙眉。
“怎么了?”音离从进门就没见他皱过眉,预感不太好。
果然,判官道:“找不到。”
音离道:“什么叫找不到?是被别的判官带走了,走得太远,所以你找不到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没有走远的话,她或许,就是消散了。”
“消……消散了?”
毛禺很聪明,他给音离翻译:“是说魂飞魄散的意思吗?”
判官点了一下头。
“!!”音离不信:“你说真的?你能确定吗?你能确定她是消散了,不是被别的判官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