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兄此言差矣!”,布衣相师昂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说道:“世上本无对错,也无正邪之分。譬如,今有一饿虎,扑食一野羊,照张兄所言,那饿虎就是邪道了。假如那饿虎又被猎人所射杀,如此一来,猎人就是正道了。话又说回来,猎人又何尝不捕杀野羊?”
张小凡竟无言以对。
“哈哈哈”,布衣相师大笑说道,“方才张兄自言未涉足天音寺,又见其寺中人一些举动,便断定天音寺即是个所谓不食人间烟火、悬壶济世的的名门正派了”,接着举杯再次一饮而尽,“那何为他天音寺要来这焚香谷参加武林大会,为何打打杀杀为了所谓的武林盟主的虚名?”
“这……”,张小凡顿时语塞。
“哈哈哈,张兄可知那天音寺的根底?”,布衣相师大笑问道。
“在下不知,还请赐教!”,张小凡放下酒杯说道。
“张兄可曾在江湖上听说过无字玉璧?”,布衣相师问道。
“无字玉璧?”,张小凡一时间陷入了沉思,上一世的回忆,隔着亿万年的时光,朦朦胧胧,遥不可及,尽管如此,一闭上眼睛,脑海深处诸般法相一一呈现:
清晨,初日照高林,天音寺静穆庄严,晨钟缓缓回荡在湿润的山风里……
下一刻:
自已蓦然浮于虚空之中,地面上数名僧人列坐布阵,金色佛家箴言灵气流转……
继而那巨大无比的玉璧上,神秘的字符起伏、跳动……
再到后来:
仿佛当时那天际黑云深深之处,滚滚裂雷轰鸣之中,无数光柱从天而下,沛不可当,直欲贯穿天地一般,轰然朝自已击下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最后,无字玉壁之上,原本光滑如镜的石壁,碎裂之声不断,从石壁正中,“噗”的一声脆响,裂开了一个口子,随即无数细缝从这个中心处向四面八方伸出,越来越大,终于,在纷纷扰扰尖啸声中,一声轰然巨响……
“张兄?”,布衣相师看到张小凡呆若木鸡一般陷入远古沉思之中,一边连忙喊道,并一手在其眼前晃动。
“哦,哦没什么”,张小凡的思绪这才回到现实之中。
“在下看到张兄神情恍惚,是不是触及到什么伤心之事了?”,布衣相师说道,又给张小凡满斟一杯酒。
“哪里,哪里,刚才只不过突然想起一些过往,谈不上难过与否”,张小凡说着,举杯便饮,心里却在努力回忆当年在无字玉璧上所见的内容,却只字不曾记起,只得反手给布衣相师也满斟一杯,并说道“云兄请”。
布衣相师一饮而尽,用衣袖抹了抹嘴,开怀大笑说道:“张兄真乃痛快之人!”,接着向四周环视一眼,压低声音侧身对张小凡说道:“在下久居江湖,曾听说这无字玉璧上,竟记载着天书第四卷的内容,一旦练成此功,一统四海八荒指日可待!”。
张小凡假装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随即问道:“那天书可有人习得,江湖上可有踪迹?”
“哈哈哈,那些都是上古传说,虚无缥缈,仅供酒余饭后一乐”,布衣相师大笑说道。
“话又说回来,这一统天下,称霸四海,真就那么令人神往吗?”,布衣相师接着问道。
“有的人可能会神往,甚至无所不用其极”,张小凡淡淡说道。
“谁?”,布衣相师大笑问道。
“云辟疆!”,张小凡故意大声回答道。
布衣相师先是一怔,继而摇扇大笑:“哈哈哈,张兄真知灼见,在下佩服”,说完把仅剩的两杯酒递与一杯给张小凡,自已拿起一杯一饮而尽。
接着踉跄走到船头,衣袂当风,举头望月,随即长叹道:“哎,宫阙万间,转眼成土,说甚龙争虎斗!”
张小凡闻言心头大震:那夜,初入焚香谷,山河殿废墟之上,此情此景,当时自已正感叹这句“宫阙万间,转眼成土,说甚龙争虎斗!”,那个骑在怪松上的神秘灰衣老者,正在一旁静静聆听,继而在玄火坛救自已逃出生天、并在镇东界碑大柳树旁交代易容之术……凡此种种……再回想着这布衣相师和那灰衣老者,都是相同一把白纸扇从不离手……
“你就是那灰衣老者!”,张小凡大声说道。
布衣相师轻摇纸扇,并不作答,只是点头微笑。
“云兄,哦,不,云老前辈”,张小凡说道,“以您对焚香谷的谙熟程度,想必前辈定是谷中极为重要的人物”。
“哈哈哈”,布衣相师大笑,接着突然用略显苍老和浑浊的声音说道:“张少侠果然多智,实不相瞒,鄙人正是云旷逸”。
张小凡猛地想起金梅儿曾说,她伯伯当年本应该继承焚香谷谷主之位,却突然云游四海而去,相隔百年时光,甚至时至今日不知其生死,遑论下落了,不由得大吃一惊:而眼前的相师,却明明就是和自已容貌相仿的年轻人,真是匪夷所思!
“云老前辈”,张小凡一边拱手说道,“晚生心下困惑,您何以容颜不老,青春永驻?”,一边心想着云旷逸的三妹——那鸡皮老妪,最后虽然祛除了体内妖魄,可眼角眉梢却掩盖不住岁月的痕迹,再转念一想甚至云辟疆也是中年男人的模样,丝毫不像一个百岁老人。
“哈哈哈”,云旷逸爽朗地大笑数声,“我无意于江湖纷争,世上名利与我何干,心不老自然人也不老。”
“那么,请问前辈,令弟——焚香谷谷主云辟疆,为何也是壮年汉子模样?”,张小凡连忙问道。
“少侠既然如此想知道,老夫告诉你便是”,云旷逸随手轻抚下巴上的短须说道,“因为我们焚香谷秘术——玄火术。如若练到玉阳境界,甚至能返老返童!”。
“那就是了”,张小凡这几日的困惑终于都弄清楚了,不由得微微舒开了紧皱的眉头。
云旷逸不再言语,船头独立,轻摇纸扇,面对着一河清辉。
“云前辈,在下还有一事请教”,张小凡略一鞠躬,恭敬地说道。
“请讲”,云旷逸淡淡一句。
“前辈那日在山河殿废墟告诉在下,令侄金梅儿并不在小湖湾落梅岛。那么晚辈再次请教,她最可能会在什么地方呢?”,张小凡急切地问道。
“哎,老夫也不知”,云旷逸收扇在手叹道。
张小凡面有忧色。
“数月之前,金梅儿一行四人也曾在入谷前,在老夫那里占卜过”,云旷逸回忆说道。
张小凡大惊,想必那剩下三人就是赵曼、周地仙和元鹤了,慌忙问道:“那么,后来呢?他们几人都去哪里了?为何焚香谷中毫无踪迹?”
“这也是老夫想不明白的地方”,云旷逸摇头说道。
张小凡面色愈发凝重。
“当时四人分别所占一卦,皆是下下签”,云旷逸说道,接着顿了顿,叹息着说:“哎,老夫当时并不信命理,现在也莫不如此。当时只是好心劝慰四人不要进谷,没想到连同金梅儿,竟消失无影。”
“那么,前辈,梅姐他们会不会有事啊?”,张小凡焦急地问道。
“凭老夫直觉,他们应该安全无虞”,云旷逸转身面对着张小凡,慎重地说道。
二人沉默片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轮明月高挂。
“请问前辈,那玄火坛内部到底都有什么?前辈可曾进过那玄火坛之中?”,张小凡继续刨根问底。
“不知”,云旷逸答道。
“哦”,张小凡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河水。
看到张小凡一副失落的样子,云旷逸接着说道:“这玄火坛凝聚了天下至烈至阳地火之精,历代祖师爷,从亿万年前的云易岚祖师算起,无不企图利用此祭坛开启八荒火龙凶阵,从而一统四海八荒!”
张小凡闻言大惊。
“可这开启八荒火龙之阵哪有那么容易?旷世奇宝玄火鉴必不可少自不必说,启动法阵莫不是要无数人血和生魂炼就,如此至阴至毒伤天害理之事,那焚香谷中可曾停歇过?”,云旷逸少有地露出一丝怒容,厉声说道。
张小凡更是惊讶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见晚风轻轻拂过河面,荡起阵阵银色涟漪。
“所以前辈当年厌倦了这焚香谷里的丑恶勾当和勾心斗角,这才云游天下,做闲云野鹤般的散人吧?”,张小凡说道。
云旷逸轻摇纸扇,微微点头。
“老夫当日虽然年少,便觉得这打打杀杀,纷纷扰扰,杀人害命又有甚意思?眼看一已之力,无法改变大势,只得出逃他方”,云旷逸苦笑道,接着说道:
“当时老谷主云啸天准备传位,老夫是长子,本应继承大统。可老夫无意于生杀予夺,号令天下,于是易容而逃。这百年间四处云游漂泊,东到流波山之外的瀛海,西至死泽之西的虞渊,北游魔教幽冥圣殿,南达南疆之南,也算是兹游奇绝冠平生。人这一生呐,无论你是人间帝王或者武林至尊,到最后莫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像着眼前河水一样,不留一丝痕迹!”
张小凡肃然而立,想起了鬼先生教给自已的太极玄清诀:“太极之道在无为,人法天,天法地,地法道,道法自然,无为而为……”。
一时间,过往修行之中,诸多艰深晦涩之处,猛然似豁然开朗一般,纷纷展开脑海中,远古的记忆也点点滴滴回想起来。
仿佛亿万年前在空桑山万蝠古窟滴血洞内看见《天书》第一卷总纲一样,继而机缘际会,饱读五卷天书,直至醍醐灌顶,修为通天……
亿万年光阴如潮水般逝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个男子和一身布衣的云旷逸,二人此时此刻,皆悄立于河中乌篷船头,仰对着这漫天星光,宠辱偕忘,默默无言……
夜已深,晚枫轩客栈。
张小凡刚回到楼上房间,隔壁油灯未熄,透过窗缝可见妹妹豆蔻搂着猴子小灰,早已床头酣睡,嘴角微微上扬,梨涡浅浅,仿佛还在做着迷人的美梦。
张小凡面有笑意。
第四日,旭日初升,焚香谷演武场,鼓声大作。
只见各路豪杰,各门各派齐聚一堂,天音寺、铁鼎洞、流波山、九龙岛、昆仑山、缥缈峰等等,人头攒动,不一而足。张小凡事先贴上假的络腮大胡子,混进其中一处众多门派弟子杂座的地方。
云辟疆身披五爪龙纹红袍,在正中盟主之位上傲然而坐,四护法和左右使两侧侍立,一旁坐着的还有一位一袭黄衣,秀发披肩的美貌女子——不是金梅儿又是谁?
数月不见,金梅儿面容显然憔悴了许多,一张俏脸似乎泪痕刚干。
张小凡隔远仰面朝金梅儿望去,心中大喜:“梅儿姐姐平安无事就好!”
下一秒金梅儿也下意识地朝张小凡这边望来,结果却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心下正疑惑。
“姐姐!是我,我是小凡!”,张小凡用传音入秘说道。
金梅儿一听是张小凡,不知是激动还是委屈,眼中竟闪出一丝泪花,慌忙用手帕擦拭双眼。
“姐姐这段时间怎么一直消失不见?”,张小凡隔空传音入秘问道。
“哎,说来话长。姑姑带周前辈和我还有元鹤叔叔,一同去谷中的活死人洞,第一次见到我太公。正当我们准备救太公出洞,爹爹用毒暗算了我们。之后我用知道的秘密要挟爹爹,他这才赐给众人解药,隔日又将我和太公带出地洞,分别换作别处关押。当时还向我保证,不会为难姑姑等几人。这几个月我一直不得自由外出,甚至原以为姑姑他们几人早就在数月之前已被放走,没想到今日却仍然被稽留在这里。”
张小凡闻言大惊,差点惊掉贴在两颊的络腮胡子。
只见云辟疆从盟主之位上起身,高举右手,鼓声遂止。
“各位武林同道,各路英雄好汉们,今日齐聚我焚香谷,我云辟疆即天下盟主,有要事请各位共同商议”,云辟疆以气御音,声如洪钟,“来人呐,把嫌犯一干人等带上台来!”
只见几个身穿红衣的精壮汉子,推搡着三人走上看台,其中一个是徐老半娘风韵犹存的中老年妇人,另一人是身穿太极服的老道士,还有一个则是身穿褐袍的精瘦中年男人。
“姑姑,周前辈,元鹤叔叔!”,金梅儿和张小凡几乎不约而同在心里一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