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楼氏庄园。
楼家的祖地、宗祠等,都不在河东。
不过,祭祖仪式还是不能少。
当初崔太夫人带着家眷来到河东的时候,就在偌大的楼氏庄园,专门辟出一处院落,用来暂时充作宗祠。
三间正堂,堂屋里摆放着一层层的牌位,便是楼家的历代先祖。
独孤明月抵达河东后,第二日便从崔太夫人手中接管了管家权。
进入腊月,独孤明月开始命人准备过年等事宜,其中就包括整理、洒扫祠堂。
到了除夕这一日,家主楼谨,以及七八个成年男丁都不在,但太夫人这个长辈还在,祭祖仪式照常举行。
独孤明月颇为重视,这是她嫁入楼家后,第一次主持比较正式的仪式。
从负责祠堂的管事娘子,到祭祀所用的银器、祭品等,她提前半个月就进行了安排。
祭祀的流程,祭祀过程中有可能发生的意外等等情况,独孤明月也提前跟自己的几个心腹反复演练,只为万无一失。
独孤明月几乎是什么都想到了,就连崔太夫人以及她的心腹们可能会给她下绊子,她有了好几种猜测,并针对猜测而做出相应的防备。
唯一漏算的,就是自己居然怀孕了。
仿佛一夜之间,独孤明月就觉得自己身子发沉,人也懒懒的。
味觉、嗅觉等都变得异常敏锐、脆弱。
闻不得半点怪味儿,口味也变得奇奇怪怪。
当然,独孤明月不是真的娇娇贵女,她做过奴婢,吃过苦,怀孕的种种反应,她都还能忍受。
真正让独孤明月担心又焦虑的,还是大郎。
“……大郎,今晚祭祖的时候,我、我就会向全家宣布这件事!”
独孤明月根本不敢直视大郎的眼睛,她知道,她和郎君对不起大郎。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且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要摇摆不定、拖拖拉拉。
她用力闭了闭眼睛,继续说道:“另外,郎君还为你寻了几位大儒,以及一位海内名士,年后,他们就会抵达河东。”
“到时候,你、你好好表现,争取能够顺利拜得名师。”
楼彧本身就是世家子,若是再能有个好先生,他的进学、仕途,将会更加顺遂。
楼谨在前方打仗之余,还能想着为儿子搜罗名师,也绝对是尽心了。
“……当然要尽心?呵,又是大儒,又是名士……阿父果然是铁了心要让我读书啊!”
楼彧一脸麻木,唯有眼底,闪过一抹阴鸷与冷意。
只半日的功夫,他就彻底惊醒了:靠人,果然靠不住!
哪怕是亲生的阿父阿母,也会为了利益而做出取舍。
哦不,即便没有利益,儿女多了,父母也会偏心。
以前楼彧也曾听闻谁谁家的祖母是个偏心的,不是偏心长子嫡孙,就是偏心幼子幼孙。
随后,认识了胖丫头,以及胖丫头身边那个总是“语出惊人”的王棉。
王棉就曾经说过,“人心本来就长得偏啊,偏心在所难免!”
是啊,人的心,都长在左侧,没有哪个是长在当中的。
会偏心,很正常。
……所以,“她”有孕了?要有新的儿女了?
他这个曾经代表着她卑贱身份、屈辱过往的庶孽,就碍眼了?
楼彧的大脑里生出诸多的猜测,无数的思绪糅杂在一起。
目光飞快的在独孤明月的小腹一扫而过,他眼底闪过一抹残忍。
若是她也如胖丫头的便宜继母一样,“意外”摔倒继而小产呢?
楼彧可没忘了,几个月前,自己的杰作。
但,很快,楼彧就惊醒过来——
不!
不行!
崔氏与独孤氏不一样。
崔氏的夫君,都在借刀杀人的算计她。
她出了事,王廪也是借机向楼家卖人情。
独孤氏的夫君,则是把她当成了心尖尖儿。
楼彧非常确定,若自己真的对独孤氏动了手,等待他的,就是楼谨的严惩。
一个弄不好,楼谨会真的将他过继出去。
“果然啊,正品回来了,替代品也就没有了价值!”
楼彧用力握紧了拳头。
他知道自己为何能够让阿父宠溺,阿父是爱独孤氏,才顺便爱他这个独孤氏所出、容貌与独孤氏相似的儿子。
“呸!耶耶才不是替代品!耶耶、耶耶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
楼彧不愿面对自己只是个“替身”的事实,拼命在心里这般嘶吼着。
可惜,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为他的无能狂怒而有丝毫的改变。
他甚至都不敢对独孤氏有任何的坏想法。
“……”不甘心啊!真的不甘心!
偏偏又无可奈何。
恣意妄为的楼家小霸王,再一次被憋屈得红了眼睛、硬了拳头。
咬牙牙,沉默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木然的说道:“是!儿谨遵命!”
看到之前还倔强的小狼崽子,忽然变得“温驯”起来,独孤明月的心,再次遭受了针扎、刀绞。
孩子不会忽然就变得懂事,不过是受了委屈、吃了教训,不得不变得听话。
楼彧过去的顽劣,让独孤明月愧疚、心疼之余还会着急、焦虑。
如今,他变得温驯起来,独孤明月依然愧疚、心疼。
“阿、阿彧,你放心,你是阿父阿母的儿子,我们、我们定会好好待你!”
独孤明月也不只是嘴上说说,转头就命人收拾楼谨的库房,以及自己带回来的十几车嫁妆。
除了金银珠宝、布料药材,还有许多诸如古籍古画等宝贝。
楼彧的库房,又被填满了一个房间。
楼彧:……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就像他之前驯狗,亦或是调教下人。
果然啊,自身实力不够,就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就只能像宠物、像奴婢一般,任人“驯化”!
一颗种子,深深的埋入了楼彧的内心,快速的发芽,野蛮的生长。
丝丝缕缕的黑气,则紧紧围绕着这颗种子,并伴随着它一起生长、茁壮。
……
与楼彧交谈了半个时辰,独孤明月仿佛被耗去了大半的精力。
但,到了祭祖的吉时,她还是强撑着身体,亲自主持。
祠堂内,烛台高照,香火旺盛,人影攒动。
楼家的家眷们,按照男女,分站两列。
女子这一列,崔太夫人站在最前面,她穿着簇新的袄裙,手里捏着佛珠,不着痕迹的打量独孤明月。
“这贱婢脸上的粉,是不是太厚了?哦知道了,应该是气色不好,故意用脂粉遮掩。”
“还有这腰身,看着似乎确实粗了些!”
“……怀孕三个月,就开始显怀了?”
“还是说,她怀孕不止三个月?”
“哼,果然是下贱坯子,见了男人就往上扑,还没有成婚,就、就先同房!”
崔太夫人思绪翻涌,又是猜测,又是唾骂,脸上却没有任何表露。
同样盯着独孤明月的肚子的人,不止崔太夫人。
楼让站在另一列。
他是楼谨的亲弟弟,年纪虽然轻了些,辈分却不低。
所以,他也站在了第一排。
按照流程跪拜、上香……的同时,他也偷偷瞄向独孤氏。
楼让没有成亲,却并不意味着他是童子身。
他可是纨绔,院子里最不缺的就是美婢、俏丫鬟。
若不是崔太夫人管得严,命人盯着楼让身边的女人,他兴许两年前就当了爹。
更不用说,除了身边的侍婢,楼让在内宅厮混多年,也见过其他房头的女眷怀孕的样子。
楼让的聪明劲儿,大抵都用到了这些地方,对于女子的许多事儿,他都知道。
偷偷的、反复的观察着独孤氏,楼让暗暗点头:李媪猜得没错,我这个便宜阿嫂果然怀孕了!
哈哈!
楼大郎要有嫡出的弟妹啦,他要失宠了!
楼让不知道独孤氏与楼彧的关系,所以,在楼让看来,独孤氏就是楼彧的嫡母。
而作为嫡母,本就看所谓的庶长子不顺眼。
如今自己有妊,将会更加容不得这个庶孽。
兴许啊,就连楼谨也会偏着新妇,放弃楼大郎。
“暗卫!对!阿兄会不会把楼大郎身边的暗卫,调拨给独孤氏?”
楼让套入自己的身份,若自己娶了个出身高贵、姿容绝色的娇妻,定会处处为她考虑。
尤其是自己不在身边,只能多多的选派奴婢、护卫。
奴婢、侍卫还好说,楼家并不缺。
但,真正能够让楼谨放心,且能够护住主子的,还是楼谨亲自培养出来的暗卫。
暗卫靠得住,可暗卫也少啊。
又不是地里的野草,一抓一大把。
暗卫那都是用真金白银砸出来的,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精力呢。
阿嫂的怀孕,应该是突发事件。
阿兄或许根本就来不及准备,只能从旁处借调。
而这个旁处,除了楼大郎,再无其他!
楼让一番猜测,竟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恰在这个时候,祭祖仪式告一段落,独孤氏就当着楼家上下,宣布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有些惊愕的事儿:
“大郎七岁,该进学了!”
“郎君特意为大郎取名‘彧’!”
崔太夫人微怔,彧?文采斐然的彧?
这是、要让小霸王由武转文?
楼谨舍得?
崔太夫人眸光闪烁,最后聚焦在独孤氏身上——
楼谨当然舍得!
当年楼谨就为了独孤氏,不惜反抗自己的父亲!
如今,不过是放弃一个顽劣的庶子,楼谨绝对能够做到。
“……这,大概也是独孤家的意思。”
换成是崔太夫人,她若是为了家族利益,不得不收一个卑贱的奴婢做养女,也会提出类似的要求。
不只是为难人,也是进一步加深两大家族之间的合作——楼家的继承人,只能是独孤氏所出!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楼彧也是独孤明月的儿子。
但,独孤家不承认,他就不是独孤家的外孙。
“哈哈!有趣!着实有趣!”
崔太夫人憋屈已久的情绪,终于得到了宣泄。
该!
活该!
楼大郎,你的报应终于来了。
被亲生父母放弃,彻底沦为家族弃子……楼家小霸王将不复存在!
这一次,许是太开心了,崔太夫人都没有完美的控制表情。
她脸上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楼让也一脸惊喜:还有这好事儿?楼大郎竟是连名字都要被改掉?
楼让隐约记得,楼大郎好像叫楼骁。
不过,小儿难养,楼谨太看重楼大郎,担心早早的写了名字,会让阎王爷圈了生死簿,索性还是让楼家上下称呼儿子为大郎。
如今,有了新妇,新妇有妊,楼谨也就忘了曾经的宠爱,直接给楼大郎改了名字!
哈哈!哈哈哈!
楼让内心的小人掐着腰,疯狂大笑。
好啊!
他果然没有猜错,楼大郎彻底失宠了!
看来,他的复仇大计,可以试一试。
祠堂里,听到独孤明月的话,不止崔太夫人、楼让意外,楼家其他人,也都反应激烈。
他们左右环顾,他们惊呼出声,他们窃窃私语,他们眼神乱飞。
站在楼让身边的楼彧,握着拳,冷着脸,任由无数道或打量、或戏谑、或探究、或欢喜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不用看也知道,这些人都在幸灾乐祸,都在欢欣鼓舞。
更有甚者,还有人在筹谋,伺机报复于他。
……这也是自身实力不够的弱者,该有的下场!
一旦没了靠山,他什么都不是,只能像只落水狗般,任人抽打!
楼彧用力咬着腮帮子,控制着微微颤抖的小身子。
嘴里有了铁锈的味道,他却浑然不觉。
疼!
疼就对了,疼了才能记住!
且,这只是开始,接下来多得是让他羞愤难平、憋屈难忍的事儿呢!
……
楼家的除夕夜,就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安然度过。
第二日,便是正旦。
大年初一,按照大周的习俗,要全家共饮屠苏酒。
所谓屠苏酒,就是掺杂了药材的酒,能够祛疫气,祝愿新的一年不染病、无伤寒。
饮屠苏酒与日常的规矩不同,不是从长到幼,而是从年纪最小的开始。
“大郎,你年纪最小,你先来!”
楼让满脸是笑,仿佛是个疼爱侄子的好叔父。
楼彧冷眼看着,他知道,这厮还不定存着什么歹毒心思呢。
楼让与他,名为叔侄,实则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