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榕树巨大的根系突出于河道之上,枝叶间系满了写着相爱人名字的红绸。榕树前是一弯浅流,水中的鱼儿映着粼粼的波光,碰触着河面上宛若业火一般的红莲。
长河之上是一座赤色平桥,桥的尽头立着块石碑——八苦河慧桥。
“嘤——”
突然,从天之尽头传来一声长鸣,通体墨蓝的鲲兽带着满身的星华从雾霭中腾跃而出,倏尔展开的双鳍将云海搅动成旋,只一个翻身便隐到了另一端的层云里。
“所求所念皆为道,安知长生不是一种苦呢。”
烛伊盈盈浅笑,朦胧中只可见一双皓腕凝霜雪。
那皓腕上缀着一副灵秀的银铃,随着晚风不断摇曳,发出轻微的声响,月白色的长裙旖旎于地,其上绘着袅娜的红莲,或开或合。
烛伊手持一盏白色灯罩的提灯,腰间挂着一枚形如锦鲤的白瞳黑身玉佩,望着桥的另一头幽幽一叹。
三年前的慧桥上只有那盏白罩提灯,烛火映照下,巨大的菩提榕树却只有一个宛如女子的影。
千百年来的守护,看遍了的痴情执念化作生命注入菩提榕树的新生的种子里,落地而成一白衣女子。
其后,那女子常年守在桥上,守护着薄雾后不老梦里冥月之灵的执念。每守护一次,她的裙摆上便会开出一朵红莲。
烛伊微笑,脑海中忽的浮现起烟岚刚来时的模样。
——雾霭中走出一身着藤木编织的长裙少女,其不过碧玉年华,皮肤白皙,明眸皓齿,右眼角下有一点泪痣。
她抬眸看向周围,目光里一片迷茫,只在见到烛伊后眼前一亮,跌跌撞撞的跑了过去。
“你是灯使?”少女跪在长桥上,弯下腰将额头紧紧的贴在白嫩的手背上,小心翼翼的问道。
“是。”烛伊仍旧笑得温柔,抬手将她扶起,为她理了理鬓角有些散乱的发。
“我名烟岚。”烛伊的手指碰触到她的耳垂,烟岚的脸颊瞬时染起一片绯红,忙低下头去唯唯诺诺的道,“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烛伊将手中的白罩提灯扬起,指向河中的一朵赤色莲花,只见一道白光划过,那红莲上瞬时燃起业火连连:“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只要你受得了这八苦,摘得那烛照之莲,让所爱之人的灵魂化作日溯,方可达成心中所想。”
“他……一定要死么,可不可以……”
“不可以。”烛伊摇头道。
江烟岚愣了几秒,清澈的眸子里潋滟起微光阵阵,她咬了咬粉嫩的嘴唇,彷徨的看了眼桥后雾霭浓浓之处,终是下定了决心沿着河道淌入八苦河中,向着红莲走去。
八苦河水磷光阵阵,原本清澈如镜的河流一瞬被染成墨色,形如微光的鱼儿也化为凶恶的食人鱼,摩擦着锋利的牙齿,向着烟岚急速游去。
“唔……”
不一会,那娇小少女白皙的双腿上已满是伤痕,鲜红的血翻腾的混杂在浓郁的墨色里,空中弥漫起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掺杂着业火烧焦的味道,让烛伊不由得蹙了下眉,她伸手轻轻抚摸着腰间的玉佩——月曜。
烛伊的目光追随着河中满身是伤却坚持着向着红莲前行的少女——忽的觉得,她的身影和当初的自己,是那么的相像。
当烟岚满是伤痕的手触碰到红莲时,菩提榕树上一条赤色的绸带被烈火焚尽,连带着其上写着的烟岚的名字,化作飞灰,融入到漆黑的八苦河中。
烛伊将手中的提灯再次扬起,河水倏尔变化成之前的清澈,烟岚身上的伤痕快速愈合,眉间却有两道光化作透明的游鱼潜入水底。
烛伊深吸一口气,不自觉的走入浓雾后的世界。
浓雾之后是一方死气沉沉的空城。
虽称其为城,却又也算不上。
浓郁的烟霭将一切都覆盖住。阴沉沉、灰蒙蒙的一片,让人看不透,也摸不真切,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是浑浊的。那浑浊的中心同样有一棵巨大的菩提榕树,可却只有枯枝而无翠叶。
菩提榕树下满是并列而放的众多双生棺材,一半里面全是泥土,另一半里却躺着由木藤缠绕勾勒而成的女人,圆润的腹部证明其中孕育着生命。
忽地有棺材不断发出嗡鸣。
“嘶——”
女人的腹部被撕裂开来,鲜血淋漓。有娇柔的婴儿在其中不断挣扎着,宛如即将破茧而出的蝶儿,渴望看到外面的世界。
其旁边的泥土中也突然伸出一只白骨手,其上竟是不断长出灰黄的肌腱血肉,随着那苍老的身影一点点扒开泥土,灰白的血肉渐渐变得红润。
一老一小两道身影从刚刚爬出便开始不断接近对方,他们相互拥抱,相互亲吻,落下激动的泪。未来的二十年里,他们都会这样——在这方死气沉沉的天地里相拥,生活。直到老人重新变成孩子,钻入女人的肚子里安眠;孩子重新变成老人,在泥土中化为枯骨。
他们不是人,她们是冥月之灵。
这里是不老梦,她们不存于六道之中,超脱世间里的一切。
在这里,所有的冥月之灵都天生双生且永为伴侣。她们会带着记忆,一次次进入轮回,经历不同的命途——从稚儿变成老人,再从老者变为孩提,如此反复不停。
当冥月之灵想要进入六道,或获得永生不老的力量的时候,就要将另一半的生命和自己的一魂一魄献祭给八苦河慧桥上的灯使,在灯使的指引下摘得烛照之莲,用烛照之火将伴侣化为飞灰。
而后另一半的灵魂会和自己的一魂一魄一起化作墨瞳白身的阳鱼玉佩日溯,随他们一同进入六道凡世。
当其与别人相爱时,一魂一魄便会回归本体,而另一半的灵魂则会化作幽荧之泪融入八苦河中。
相传,当月曜与日溯合为一体时,拥有他们的人将获得超脱六界的强大力量。
烛伊寻到烟岚的双生坟,因烟岚已入凡世,那双生坟早已消失无踪,只留下一捧黄土,坟前立着两块碑——江烟岚,月霜。
烛伊抬手缓缓的抚摸石碑上的文字,她忽的微笑,远在半年前,这里还曾坐着一让人难以忘怀的清俊少年。
月霜一身白衣,一双眸子尤其特殊——在暗无天日的不老城中,那双瞳仁里竟倒映着极其清澈的微光。
他的目光深邃的恍如万年的幽井,而井下却有着蜿蜒盘旋的生命,在黑暗中迸发出灼眼的光,将一切华和影吞噬揉碎。
那双眸子静如山川,明如皓月霁华,粹缀了千百年的韶音一梦,让天地万物都随之而沉潜下来,让每一个见到的人都不由得想将呼吸放得轻缓些,以免打扰到这神灵一般的人儿。
“灯使大人。”月霜微笑着从烛伊手中接过已昏迷的烟岚,“又见面了。”
烛伊将烟岚摘下的红莲放入他的掌心,看向少年,问道:“不后悔么。”
少年微笑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到了凡世,她就不记得我了,就可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了。”
烛伊一愣,却并没有再接话。
新的人生啊……
忘却了一切前尘后的人生,真的会是新的人生么。
烛伊摇头轻笑,望向腰间的月曜。
“唔……”
怀中是女孩幽幽苏醒,她望向身侧的人,又看了看烛伊,豆大的泪汹涌的、无法阻挡的从那双水汪汪的眸子里流了出去,她只颤抖着双肩捂着脸痛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少年抬手将烟岚的脸颊埋入自己的怀中:“没关系的哦……”
“阿岚,你看着我。”烟岚迷惘的抬起眸子,看向眼前的人儿,只见少年微笑着抬手一点一点的整理起她的长发,不由得一愣。
“不管是人,还是冥月之灵,当她快要死了的时候,都会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我很高兴,能够永远记得,和阿岚在一起的一生。”少年低头,冰凉的唇印在少女右眼角下的泪痣上。
“去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少年缓缓地将烟岚手中的红莲取走,红莲之上瞬间燃起烈火,少年白皙的面容被火光映照得绯红。
他只径自在笑,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滚出热泪,又被烈火蒸干,直到整个人都化作飞灰,“阿岚,我一定会再次出现,一定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不!”烟岚瞪大了眼睛,她慌乱的伸出手,却只能碰触到层叠的雾霭,眼中的泪再次汹涌而出,让她禁不住死死的闭上眸子,不,不要……
烟岚抬手,一寸寸抚摸少年即将消失于烈火中的容颜,那双瑰丽得恍若凝聚了万千风花雪月的眸子也渐渐的消失在层叠的雾霭中,化为飞灰。
烟岚怔怔的望向手心里少年化作的白瞳黑身鱼佩,身上似乎还残存着少年的温度和气息,可却再也捕捉不到了。脑海中有关于少年全部的记忆都在一点一滴的流逝。
“唔。”烟岚握紧手中的日溯,将其紧贴于额头,失声痛哭起来。
烛伊将手中的提灯插入双生坟中,只见一道白光乍现,整个双生坟瞬间化作灰烬,有两尾透明的锦鲤从雾霭中游出,融入到日溯中。
“沿着八苦河走至尽头,就可以去到凡世。”烛伊温柔的笑道,“切记,不要随意将日溯交给他人,愿君安康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