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重锦在一起的日子,是君撷还在水族的时候。那是君撷内心底最深的伤痛,也是他最温暖的回忆。
汪洋之下,透不得一丝光,斑驳的只在海面上残留着粼粼的微华,不断的被游鱼冲散。巨大的鲸从头顶游过,带动起水波阵阵,游鱼纷乱的逃开,其上银白的水纹逐渐渐变成深蓝。
鲸兽猛地冲出水面,喷出巨大的水柱,而后又回身潜入深邃的海底。
幼小的君撷就这样每天徘徊在鲸群附近,渴望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够离开深海。
君撷并非是纯种的鲛人。
其母亲是世上仅有的三位颜师之一,因其容颜极美且灵力高强,被鲛人掠入深海,于绝望中生下君撷,并将所有的力量都传承给了他。
因母亲的灵力过于强大,他自小便失去了一只眼睛。
重锦则是鲛人一族的小公主。
而君撷从第一眼看到她时,就深深的爱上了这位小公主。
那少女自远处踩水而来,皮肤白皙皎若秋月,两弯清清淡淡笼烟眉,一双灵秀清丽含情目,粉唇皓齿,额前一点朱砂而妖。
所有的人都嫌弃他,唯有重锦会对他露出温柔的笑:“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的眼睛好漂亮呀~”
“……君撷。”
“那我以后叫你君哥哥好不好?”重锦伸手拉住君撷的衣袖,笑弯了眸子。
君撷一愣,面上染起了一片绯红,他没有挣脱也没有答应。
自此,便有一个小女孩不管他走到哪都跟着,一口一个君哥哥,甜甜的在笑。
“一个瞎了眼不人不鲛的怪物还敢勾引公主殿下,真是不知所谓!”鲛族少年大力的掐住君撷的下巴,另一只手死死的按住他的脑门,瞪着眼睛凶神恶煞的道。
“别让我再在公主身边看到你!”君撷被那人大力的甩出,猛地撞在了身后的珊瑚上。
鲛族少年上前,一脚踩在君撷的侧脸上,伸手揪住他的头发,抬起拳头便要砸下去。
“住手!”
途经的重锦大叫一声,猛地将少年推开,抬手挡在了君撷的身前,咬牙道:“不准你们欺负他!”
鲛族少年恶狠狠的瞪了君撷一眼,无可奈何却也把只得悻悻离开。
“君哥哥!”
见那少年离开,重锦担忧的回身去看身后的人儿。只见君撷抬手捂住自己只剩下黑漆漆的眼眶的侧脸,握紧身侧的拳头猛地砸向了地面。重锦一惊,想要过去扶他,却见少年避开了她的搀扶,缓慢的自行撑着身体起身,不稳的向着重锦行了个礼后一步一步,沉重的离开了。
“君哥哥!”
重锦咬牙,看向君撷的落寞的背影,心底一片刺痛。
再见到君撷时,他已用鲛绡将那只眼睛遮挡住,细碎的发丝垂在眼前,将那张绝世容颜遮挡了大半。
“君……”
重锦尚未来及叫住君撷,便见少年抬步便往回走,似是极其不愿与自己撞见的模样。
她咬牙,几步上前拉住君撷后不顾其挣扎将其带到了水晶宫的阁楼中。
重锦双手捧着君撷的脸,眸底潋滟起一片水光,她颤抖着手将君撷脸上的鲛绡取下,又将已准备好的银质鬼面具戴在了他的脸上。望向君撷微愣的表情,重锦微笑着替他理了理长发后又将另一半面具戴到了自己的脸上,抬手将他轻轻抱住:“不要怕,我陪你一起。”
“不要怕,我陪你一起。”
黑衣女子满目柔情,其中潋滟着的水雾化作颗颗饱满的珍珠掉落于地,证明着其鲛人的身份。
不要怕,我陪你一起。
多么熟悉的语句啊……
烟岚的心头顿时一片刺痛,她咬牙,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抬眸看向地上被遗弃了的银质面具,狠狠地闭上了眸子。
那孤零零的面具,就如同被遗弃的自己,那么的可笑。
……
其后不久,重锦成年,被允许离开深海到外界游历。在其强烈的要求下,君撷随她一同前往。
对于凡世,重锦一片陌生。对所有的一切都觉得万分新奇,每日都拉着君撷到处去看。因继承了母亲的力量和记忆,对于凡世君撷虽然从未来过,却也有着些微的印象。
长久生长于海底的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初次见到阳光时,初次被阳光紧紧的包裹住时的那种温暖的感觉。
长街上,人群熙熙嚷嚷。
一袭嫩粉色儒裙的少女双手挽着身侧幽蓝长袍少年的手,娇俏的问:“君哥哥,你认识凡世的文字么?”
君撷点头,身侧的少女眸子一亮,拉着他向一旁的摆满了竹简的摊位走去,随手拿起一支后递给他,道:“你念给我听啊~”
君撷一愣,依言打开竹简,却在看到上面的文字时一愣。
“念啊~”重锦嘟着唇瓣,撒娇的指了指上面的文字,拽着君撷的袖子一阵摇晃。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君撷深吸一口气,将竹简纳入重锦手中。
娇俏的少女眸子一转,在心中回味了个遍,兴奋的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给了身侧的人:“愿君多采撷,君撷,你的名字不正是从这句话里来的么。”
“恩。”
“那此物是什么?”
“……红豆。”
“红豆。”黑衣女子微笑着看向面前的人,道,“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所有的一切似都停留在眼前,轻易的便能全部回想起,重锦看向身侧的人,泪珠从她的眸子里不断滚落。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哭么……那是因为你刚为我描完颜,他就同我吃了红豆。”
黑衣女子苦笑着摇头,伸手颤抖着抚上自己的面容,咬紧了一口银牙,她突然好笑着摇头:“当时的我,还傻傻的用珊瑚代替红豆呢。”
君撷闻言,又是一愣,不经意间抬手触碰到了腰间的两个荷包。
一个装着赤豆,一个盛着珊瑚。
重锦回归水族后便一连失踪了好几日,直到君撷已开始怀疑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痴心妄想,那个女孩再也不会出现的时候,娇俏的少女自其身后挽住他的胳膊,撒娇道:“君哥哥~阿锦好想你啊~”
君撷挑眉,却是默默的将自己的胳膊从她的怀中抽出:“公主去哪了?”
“不告诉你~”重锦得意一笑,拉着君撷往平日里常去的阁楼走去。
少年不明,只得跟着前往。
进入阁楼后,重锦兴奋地自怀中取出一只幽蓝色的荷包,其上绣着两行字——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本是擅长织锦刺绣的鲛族因为不熟悉、不认识字而将其绣得歪歪扭扭,甚至采撷的撷字还少了两笔。君撷不由得一愣,心底溢出一股难以言语的欢愉,他的手有些颤抖的接过荷包,触手却是一片疙疙瘩瘩。
君撷蹙眉,将荷包打开后,把里面所盛之物倒入掌心,赫然发现里面装满了红色的圆珠。
但其并非是红豆,而是深海里的珊瑚。
君撷又是一愣,一时沉默无言。
“君哥哥?”见君撷一直在发愣,重锦小心的拽了拽身侧人的衣袖。
“君哥哥?是不是阿锦做的不好看你不……”
话未说完,却见君撷扬唇一笑。他一把抓紧手中的珊瑚珠,又快速将自己脸上和她脸上的银质面具取下,而后缓缓地凑了上去。
少年冰凉的薄唇印在自己粉嫩的唇瓣上,让重锦不由得一愣。
“唔。”重锦来不及反应,便感觉身上一重,少年已欺身压了过来,伸手扣住她的手掌。圆润的赤色珊瑚珠在两人指尖来回滚动,亦如少年摩挲在自己唇瓣上湿润的舌尖。
只听啪嗒几声脆响,赤色的珊瑚球连同两张银质面具散落了一地。
“阿锦……阿锦……”
自己的名字夹杂着少年身上独有的味道,自他的喉间滚出,让重锦感觉异常的熨帖。
她的脸颊越来越红,唇角扬起一抹笑,无数的珍珠自她的眸中滚落。她抬手拥住面前的人,主动加深了那个吻。
……
君撷深吸一口气,无言的看向身侧的黑衣女子。
所有的回忆都在证明,这个人,的确是她。
黑衣女子望向君撷,心底一片刺痛,忽的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的眼前突然一亮,抬手便要从君撷的腰间取那荷包。
“两个?!”望着他腰间多出来的另一个荷包,重锦被气得几乎全身都在颤抖。
君撷仍旧无言。
“不!君哥哥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重锦恶狠狠的对手中的两个荷包进行比对,把自己作的那个收好后,便开始残忍的撕扯起另一个。
“不……不要……”烟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呢喃出声。
“刺啦——”
那是锦缎破裂的声音。
“求你……不要……”
亦是心碎的声音。
只见无数的红豆自那破碎的荷包里滚落,混入尘埃里,烟岚只能无力的摇头,无力的挣扎,无力的任由泪水不断的坠落。
不要……
破碎的蓝绸被随手抛弃,如同那夜破碎的水袖一般坠落。被扯碎的除了其上拙劣的针脚外,还有一个少女笨拙的爱。
有红豆滚落到烟岚脚下,明明那么近,可她却无法碰触到,只能任由眼底的泪将那枚红豆打湿。君撷的心猛地一痛,他闭上眸子,深吸一口气,咬牙握紧了身侧的拳头,任由指甲扣进掌心。
烟岚连呼吸都变得颤抖起来,她握紧双拳,抬眸死死的盯着曾经自己深爱着的少年。
“啪!”
一个巴掌重重的打在了烟岚的脸上,使得她被迫偏过头去,连脖子都扭转得生疼。烟岚咬牙,仍旧恶狠狠的盯着君撷。
“啪!”
“你凭什么这么看他!要不是因为当年人族来犯,你跟他根本就不可能相遇!”重锦大吼道。
三年前,在舞容城城主的带领下,人族突然大举入侵鲛族。
鲛族不敌,重锦不忍鲛族万千子民受苦,亲自披甲上阵,君撷随之一同前往。
三个月的混战,鲛族战士虽然拼死抵抗但仍旧寡不敌众。敌军将重锦掳去,威胁鲛人一族投降,鲛族族长不忍数万民众受此苦楚,故派遣君撷带一小队人前往搭救,自己则带领万千黎民悄然撤回。
那日,锋利的刀刃架在重锦白皙的脖颈上,幽蓝的血将剑刃染成淡蓝色,数万铁骑将君撷及其手下不到百人的小分队层层包裹住。寒风刺骨,天边连一抹骄阳都没有,君撷只狠狠的握住手中的双剑,深深的盯着囚台上的重锦。
“君,君撷!你别管我快走!”重锦在囚台上大叫,将其身侧的将士惹怒,白皙的脖颈上瞬间又多了一道伤痕。君撷不由得一惊,咬牙大吼一声,冲入人群中。
顿时,喊杀震天。
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全然不顾自己的生死,只要是挡在眼前的人便要杀掉,杀!杀!杀!幽蓝的血混杂着赤红的血飞溅得到处都是,整个小路上都弥漫起浓烈的血腥味,重锦咬牙,全身都在不住地颤抖。
从敌军中冲出时,鲛人一族只剩下了君撷和重锦两个人。数万寒兵铁骑将二人围拢在中间,他们背靠着背,浑身浴血,连拿兵器手都在不自觉的颤抖。
“怕不怕。”君撷的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
“不怕。”重锦摇头,因为有你陪我。
君撷伸手握了握重锦的手,随后挥舞着手中的鲛绡一步跃出。
数万铁骑如高山轰然而倒,气势骇人,迎面直压而下,让他们几乎无法喘息,黑漆漆挡住了所有的光,冷风呼啸着吹来,将温热的血弄得冰凉。
长时间的混战,让君撷早已不知自己一共挨了多少刀,只觉得全身都痛到要死,身体中仅剩的最后一丝血也即将流干。
我,快要死了么……
“咣当——”
手中的利刃突然滑落,君撷咬牙,绝望充斥在他心底。他再不想动弹半分,只抬眸死死的盯着头顶璀璨的日华。周围的铁骑都因疑惑而不敢上前,只拿着兵器围着他打转。君撷忽的伸出双臂,极力的向上,似是想要触及头顶的日光。
他的唇角扬起一丝苦笑,只觉得眉心深处一片灼痛。忽的,他像是解脱一般松了一口气,沉沉的闭上了眸子。
没有像意料中的那般跌落在地上,又或者是摔落于利刃之上,身下有一个温暖的沁着海水味道的怀抱。
紧接着便是一片衣袂声起。
那怀抱的主人翻身挡在了他的身前,如鸩羽一般的长发沿着重锦的肩头轻轻滑落,和他的发交缠在了一起。逆光的少女微笑着看向怀里的他,沾满鲜血的唇印上了他的,带起一片咸涩。
“君哥哥,好好的,活下去。”
眼前的阴影在君撷还未来及捕捉时就已快速离开,模糊中他睁开眸子,在一片铁骑中搜寻她的身影。
却怎么也找寻不到。
他没有力气起身,耳边只剩下一片喊杀声,以及兵器不断相撞的声音。他的唇角扬起一抹苦笑,心底一片刺痛,眼中却无半滴泪。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喊杀声才渐渐消失,安静得恍若时间已不再流逝。
君撷踉跄地起身,看到的却只是尸体中央断裂的白色鲛绡,其上染了无数幽蓝与赤红的鲜血,君撷愣愣的上前,颤抖着手将地上的裂帛拾起,握紧于心口,整个人崩溃的直直的跪倒于地。
今天的夜,被血染的一片赤红,少年颤抖着身体跪在尸体的中央,他死死的闭着眼睛,整张脸因充血而变得通红,分明难受得要死,分明心痛到崩溃,分明已经难以忍受,可眼中却没有一滴泪。
“啊——!”君撷大吼。
然而回应他的,只是山谷间的回音于冷风吹过山林的刷刷声,他不由得苦笑,任由整个人瘫软下去,准备迎接夜雨的洗礼。
“轰——”
雷鸣乍起,冰凉的雨水毫无阻拦的砸在了身上。人类鲜红的血与鲛人幽蓝的血混在了一起,而后又被冲洗个干净。彻骨的寒凉将君撷死死的包裹住,那道明艳的身影一丝丝从他的眼前抽离,身上再没有她的温度,也再没有她的味道。
地窖里,三人相对无言,重锦的眼中满是泪,哀伤的望向身侧的人。
“为什么,要嫁给那个人,你的脸……”沉默已久的君撷忽的开口低声问道。
“我的脸就是那个时候被弄伤的。”重锦苦涩一笑,回眸看向君撷。
她一步一步走近,侧头贴紧他的胸膛,伸手颤抖的将君撷抱住:“我以为你死了……”
“呵……”君撷冷笑。
重锦一愣,忙抓紧君撷的双臂,惊到:“君哥哥,阿锦一直都是爱你的!”
“那为什么,我为你描颜时,你不告诉我你是谁。”君撷伸手将重锦抓着自己手臂的手一点点褪下,眸底一片冰凉。
“我……”重锦失声摇头,她忽的开始大笑,失衡一般不由自主的后退,生生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重锦失控得大吼,无数的珍珠从她的眼里滚出,她瞪大了眼睛,感觉整个身体都脱力得难以支撑,她只能任由自己沿着墙壁一点点滑下,而后跌坐于地。
她冷笑道:“我怎么可能告诉你!我的脸毁了!甚至……已经嫁给了别人!我怎么敢怎么可能告诉你!”
君撷沉默。
“你会有多嫌弃我……”重锦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低声呢喃,唇角扬起一抹薄凉的笑。
“你……还会爱我么。”
两个人都沉默了。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