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时他们并不着急走,暮云走在前,裴衍牵着两匹马跟在她身上。
他喜欢这样看她,想把她最后的模样好好记在心里。
暮云忽然回头看向裴衍。
她径直一步步向他走来,和他直视,“还有一件事,我没说实话。”
裴衍不知所以,挑眉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你把头低一低,我够不着。”她眼角眉梢中很是认真,嘴角上扬露出浅浅的笑意。
相处的时间太短,终究还是有一别。她不喜欢那些陈词滥调的临别告别,如果永远都不会相见,那么能留下点纪念也是好的。
方才那只驼队的商人让她挑选东西的时候,她还选了一样东西,一路走着都在犹豫要不要送给他。
谁知裴衍却是轻笑,这个时候他却忽然想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只见她马上嘟囔起嘴,“我数到三,不然就做罢。”
说着说着真的倒数了起来,带那个“三”字出口的一瞬间,裴衍果然低下了头。
暮云往他头上别了一只拇指大小的绿宝石的珠子,古时男子二十岁行冠礼。裴衍已经二十一了已过弱冠,她不知道是否有人给他加冠。作为古代男子最重要的成年仪式,她总想找个由头送他点什么。
这一刻未经打磨的绿宝石现在来不及给他镶嵌到头冠上,但别在他的发髻上依旧熠熠生辉。
“你可知,男子及冠都是由父兄依次加冠,然后赐字。从未有女子代劳,你是女子,给我加冠可知是何意?”裴衍问道。
暮云只想给他留个念想,就跟当初他送给自己的那一串吠舍离手串一样,她有些紧张,瞪着一双杏眼眼神飘忽。
她并非他的长辈,给他加冠确实是僭越了,但是自己并没有想太多。
“也不一定是加冠啊……”她嗫嗫道。
这刚好落入裴衍的陷阱,他嘴角都是笑意,“哦?不是加冠,那就是你送的礼物。”
“嗯嗯。”她这才绽开眼角,认真得点了两下头。
裴衍憋笑,复尔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环绕在山谷之间,她果然还是这么冒失,但却又十分可爱。
“什么嘛……”暮云嘟着嘴,忽然想到他向那些商人要的那一包红粘土。于是问道,“对了,你跟他们要的那些红粘土是想回去捏什么呢?”
裴衍仿佛被戳破了心事,他别过脸咳了一声道,“没什么。”
“不如就捏个泥人吧,嗯,你先前给我雕的那一串吠舍离手串就很好看,陶艺和雕刻都是同理,这都很考验耐心和审美,刚才那些商人摆出来的东西里面就有一个小动物的泥塑真是可爱。”暮云说道,她其实想说让裴衍捏一个自己,这样就能留作纪念。但是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裴衍突然停住脚步,目光沉沉,眸子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嘲弄着笑了一声,“那可不行,我可不想睹物思人。”
暮云听了这话连,脸渐渐红了起来。她赌气道,“什么啊,我又没让你捏个我的泥塑。”
裴衍满脸写着不相信,日落西山的阳光就这样照在他们的侧脸,他沉默了片刻。
“裴衍,你敢相信吗?在几百年千年之后,九州大陆会融合成一个国界,那个国界里的人来自不同的民族、有着不同的信仰、会讲不同的语言,但拥有着同一颗“心”,他们会为先辈祖宗的伟业感到自豪,继续弘扬他们的开辟未来精神。”她的眼眸中饱含着对他的希冀,继续道,“裴衍,如果你有一日会初登大宝,但你必定是一个好皇帝。”
裴衍问道,“这也是你生活的那个世界告诉你的?”他一笑,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将来会是一个好皇帝?”
她轻笑,认真地道,“因为你比他们都要聪明,你比他们关心黎民百姓之苦你懂得守成不易,大綦北有阔土,南有大江。下有名将贤臣,现在他们缺的就是“明君”,我相信,你会是那个人。”
“是啊,天时地利人和我都有了,但是那个明君背后却永远缺个“贤后”。”裴衍道。
她说得都没错,成为什么样的人裴衍太清楚了,就是因为清楚所以裴衍不想辜负那些人对他的希冀,即便这条路布满荆棘却不得不走。
但是她不一样,她不属于这个他努力想去创造的一个更宏伟的王朝的一部分,她甚至更不属于这个时代。
裴衍觉得,他什么都要拥有了,却永远求而不得一个人。
暮云亦是沉默,朋友总说她坦然,但其实自己知道自己是最婆妈了。切身处地的在这里生活了快一年,她虽做不到与这个时代共情,但也倾注了无限的悲喜。
她心中有难以抉择的取舍。
“为什么要哭呢?明明都已经决定好了的。”裴衍默默地用指尖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温热的眼泪却是不停地顺着她的双颊而下。
暮云不再伪装坚强,她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环抱着他的腰,将脸深深的埋进他的胸膛。
而他却是沉默,低头鼻尖都是她的馨香。沉重的钝痛从心底涌起。什么是爱呢?他起初并不明白,亦不想去争论这个没有统一结论的问题。他的“爱”来得突然,却不突兀。这并非常年累月积累起来的感情,但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无法自控。
他用了很多时日才终于明白了这一点,爱不一定是强取豪夺,爱也可以是成全,是放手是尊重。他愿意做一个她所期待的人。
而这个问题,他的父皇永远都不能明白。裴衍不想给她一个自己母妃同样的“牢笼”。
时间过得飞快,她终于来到了那个最合适时机的开启阵法的地方。背上的行囊有她想留下的东西,还有这些熟悉的人送她的临别礼物。
除了陈平和裴衍以及大巫,没有人知道她的最终归程。
临行前,这是大军拔营的时候,整装齐发的军马有序南下,裴衍让人递给她一个包裹,叮嘱她回去再打开。
她站在法阵中央,大巫在远处检查着放置信物的两处水潭。以水为镜,这是穿越回去的媒介。
“回去后,好好生活。”大巫笑着对她说道。
暮云点了点头。
轰隆声至,电闪雷鸣之间她看到了有刺目的强光照射,远处忽然燃起了炮火声。
“这就是法阵开启的声音?”她心中疑惑,只见下面忽然民众涌出城镇,不停地往那个像是炮火声传来的地方,仰头眺望。
“不好,那边起火了,那个位置是綦营。”暮云身旁的一名巫者奔向城墙旁,指着那边喊道。
轰隆的马蹄声震动着地面,暮云和众人届时大惊。只见有成群的胡兵呼啸着骑在马上直綦军的军营。还有胡兵往他们所在的城镇涌来。
大巫急忙朝着她的方向大声喊道,“胡兵攻城,你留在上面不可乱动。”
法阵开启的时候容不得一点闪失,大巫奔向东南角和西北角的两处放置信物的水潭,却发现一处水潭已遭到损毁,潭中的清水从裂口处渗出。他猛然抬头,来不及疑惑这是何人所为,只见那个光阵的明光已经渐渐变弱。
“见过大巫,劳其烦您跟我们走一趟吧。”几个拿着弯刀的胡兵冷笑的逼近,入目旁都是东歪西倒满身血迹的镇民。
施法的法阵一般人无从得知,为了施法,他们远离大众只在东北角的一个不足五十人的城镇隐蔽了下来,这些胡兵不知是何目的。居然连无辜的镇名都没有放过。
“你们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是谁告诉你们我在此处?”大巫愤怒地问道。
“这个嘛,自有人算了一卦。我们的军队正在偷袭綦人军营,您拒绝了与我们合作的邀请反而投向了綦人的怀抱,这可真是冒犯。大汗想请您到我们营中去,还请大巫不要做无畏的抵抗。”
大巫冷笑,他游走西域各国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总是隐姓埋名。胡人与大綦是注定有一战的。胡国曾向他发出邀请请他占卜战事吉凶,大巫却是没有同意。
这个时代的战争不会停止,大巫不想出手干预这个时代的历史。他以旁观者角度看着事情的发展,并不想过多参与其中。
“是谁告诉你们这个地方的?”大巫问道。
胡兵面面相觑,彼此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从他们的笑容之中,他已经证实了心中的猜想,抬头处只见施法的光阵果然有黑衣人在靠近她。
“不好。”大巫暗叫不好。摆袖一甩,胡兵纷纷掩面前排的几人晕倒在地,他瞬间消失在城镇中。
暮云被迫一步步走出光阵,旁边的巫者只剩一人,她听着镇子里人们惊慌失措的喊叫声顿时整个人也慌了起来。
“别动她。”那个黑衣蒙面人对旁边的胡兵道。
那个胡兵不耐烦地嚷嚷道,“啧啧,这些巫师杀了我们不少人,这个女人也不能放过。”
暮云在那个巫者身后节节退后,她虽然拿过了已经倒地的护卫的剑持着看着那些逼近他们的人,但是已经紧张的手心出汗。
那个巫者冲上前砍杀了一名靠近的胡兵,但是也负了伤。
暮云脸上有巫者喷溅的血点,她在心中急唤那个光阵快点降下来却惊讶地见它一点点地消失在半空中。
巫者被砍中惨叫着应声倒下,两名靠近的胡兵和黑衣人正在不停地往她走来。
“别过来!”暮云挥舞着手上的剑,她心乱如麻,内心的绝望涌上心头。
她看着身后的城墙,一步步地往后走去。
忽然,两名胡兵错愕地回头,只见身后的黑衣人给他从背后捅了一刀,又持了短匕抹向一旁张大嘴巴的另一个胡人。
“叛……叛徒……你……”倒地的两个胡兵张着血口用眼睛死死的瞪着那个黑衣人,几秒后绝了气息。
她双腿发软,面前的黑衣人慢慢地解开面纱,露出了一个熟悉冷漠的脸来。
“你……是你?”暮云猛的屏住了呼吸,这个仿佛幽灵般的黑衣男子居然死而复生了。
沙抹汗冷笑道,“沈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