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街道两侧已经支起许多摊子,米面味道窜出,让城里充满了烟火气。
中书舍人于成龙快步走着,偶尔打量左右,见百姓脸上带着笑容,不由露出微笑,只是想到北方百姓,又露忧愁。
他是山西人,崇祯十二年乡试未中,选入国子监,因奉养父亲而未就学,去年,蔡懋德举荐,授南京行人司行人,并因蔡懋德劝说而举家南下,今年迁中书舍人。
国朝舍人分为中书科舍人、直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直武英殿西房中书舍人、内阁诰敕房中书舍人、内阁制敕房中书舍人五种,均为从七品,职责基本就是文书工作。
为应对内阁升级后的需要,所有中书舍人合并,为各内阁辅臣秘书。
所有中书舍人都是太子钦点的,栽培之意十分明显。
因此到了宫门前,多有主事郎中打招呼。
平日里有打交道,多少面熟,也有话题。
说着说着,话题免不了转到了战局上。
“陛下亲征,战胜大体是没问题的,就看花费几个月。”
“没三五个月不可能打完,毕竟襄阳易守难攻。”
“也未必,如今火炮攻城很快的。”
“朝廷准备了六个月的粮草,估计也是按照这个时间来的。”
“太子定计总不会有错的。”
说到太子,大家可都有一肚子话想说。
最近关于皇太子奸杀康太妃的流言越传越烈,热度超过了襄阳之战,几乎全民讨论。
都知道是无稽之谈,却不妨碍别人假想“假如是真的呢”。
八卦,才是人类进步之源。
只是碍于于成龙刚直的性格,不可能当众讨论这事。
还是说说战事吧。
忧国忧民总是没错的。
就在议论纷纷时,一骑飞奔而来,大吼道:“捷报,襄阳大捷,献贼就擒~”
“什么,这么快?”钱谦益惊愕。
皇帝出发至今不到二十天,抵达前线十天,捷报发回五天,也就是说皇帝用了五天时间抓了张献忠。
这效率……早知道就不骗皇帝留在宫中处理政务了,直接放出去,按照这个效率,辽东早就平了,流贼更活不到现在。
大家都在北京城里歌舞升平,何苦跑南京来兢兢业业呢?
不要说贪污,勾栏听曲都有可能被弹劾。
身累,心更累。
当信使呼喝着冲进东宫时,大家确认了眼神,确实是捷报。
“陛下神武!”谢三宾振臂高呼。
钱谦益如梦方醒,大吼道:“陛下神武,殿下圣明!”
“陛下神武,殿下圣明!”诸臣跟着高呼。
东宫就在对面,太子不一定听得到谁喊了,但万一听出来谁没喊呢?
反正吼几嗓子的事而已。
太子被惊动,急忙出来接了捷报。
“……献贼就擒,贼兵必逃,朕绕城拦截去路,必将贼兵一网打尽……”
“好,好啊。”朱慈烺赞叹两声,出宫去上朝。
往常朝臣们都是正对皇宫背对东宫,以表示这个天下还是皇帝当家,明面上的样子还是要做的嘛,此时却都转向东宫,待太子出来,不约而同地拜下。
“臣为陛下贺,为殿下贺,为大明贺。”诸人众口一词。
正被假币案搞的火大的太子心情大好,道:“诸卿平身,入殿上朝。”
“谢殿下。”诸臣等太子经过方才起身,依次跟着太子进了大殿。
礼毕,太子举着捷报说道:“献贼就擒,战事出乎意料的顺利,湖北不日可复,亦可趁势攻入汉中,诸卿有何话说?”
孙传庭出列,道:“献贼就擒,贼人胆气尽丧,当调集水师入汉江,一鼓作气收复汉中,若有机会,说不得可以趁势抢占关口,为收复关中做准备。”
“首辅所言甚是。”余应桂说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正当收复汉中,保证四川安稳。”
潜台词:收复汉中,就可以整顿四川军务。
如今四川一直防备张献忠进攻,聚集了十来万军队,其中有多少水分也不知道。
收复了汉中,这些军队就可以精简整训后调到汉中驻防,而天子营东宫卫可以继续用于进攻。
与之差不多的还有湖广沿江各部,都是可以往前线调的。
不需要多能打,能守城与镇压地方就行。
所以获胜方总是兵力越打越多,因为需要防守的地方是越来越少,而且因为朝廷一直在赢,贼匪们会害怕,就算不金盆洗手也会蛰伏不出。
也不可能一鼓作气收回关中。
粮食永远是大问题。
不仅仅是军粮,还需要安顿流民与重启地方经济恢复民生。
粮食是基础。
所以孙传庭说的是抢几个关口,比如子午谷或者陈仓道,随便抢一条下来,李自成睡觉都得睁着眼睛。
就一只眼睛了嘛。
就在太子与群臣商议下一步战略时,藩属部迎宾馆里,秋英多杰知道了全城欢腾的原因。
“皇帝神武,果真名不虚传。”秋英多杰赞叹道。
“法王,这也太快了,是不是假的?”随行来董卜韩胡宣慰使之子由坚参喃哈表示怀疑。
实在是太快了。
按照皇帝这个速度,很快就能平定天下,到时候乌思藏如何独善其身?
法王教王们可以通过灵童转世实现传承不断,各土司可是世代相传的,参照云南现状,当朝廷推行改土归流时,土司必然倒霉。
各教也会被连累,毕竟大明官员可不在乎你是红教还是黄教,只在乎你的孝心足不足。
“多多打探消息,待回拉萨后与各教商议……”秋英多杰停顿片刻,改口道:“派人送信给各派,让他们自己也搜集消息,若是各教王法王都能来南京一趟,效果会更好。”
另一个随从赞多桑布说道:“上王,北京依旧被建虏占据,朝廷未必就会在乌思藏推行改土归流。”
“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岂能寄希望于太子仁慈?”由坚参喃哈说出了秋英多杰的心里话。
他们来朝贡,又赶上太子大婚,逗留了四个月,早就看明白太子是个什么人了。
不可能放任乌思藏游离在外的。
商议既定,派出信使。
消息刚到南京,尚未昭告天下,太湖洞庭山上的人自然不知道。
听澜亭里,洞庭商帮魁首席本桢举杯道:“公爷,满饮此杯。”
魏国公徐文爵按着杯子说道:“席爷,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喝酒?”
席本桢说道:“公爷仔细想想,最近几天可曾见过锦衣卫鹰犬?”
徐文爵愣了一下,又思考片刻后说道:“似乎确实没见过。”
“因为这。”席本桢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银币递了过去。
一眼假,特别是对徐文爵这样经常使用的人来说,根本瞒不过去。
不是不能制作的更精美,但是冒着抄家杀头的风险干这事,当然是挣的越多越好。
“这是徽商的手笔,锦衣卫正在追查此事,没有一两个月不会有结果,待其回过头来继续查,保证什么痕迹都没了。”席本桢说道。
信心十足。
“果真如此?”徐文爵依然追问了一句。
实在是事关全族,一点大意不得。
他和席本桢是告太子案的策划者,原因自然是为了利益。
席本桢觉得太子一定会推行“按田亩收税”且加征商税,而徐文爵虽然承袭了爵位,却不敢上阵,只得了洞庭湖东山百户所百户的职位,虽然在洞庭商帮协助下剿灭了几股水贼,却只升成了副千户。
除非上前线,不然千户就到顶了,到时候魏国公直接降成千户。
问题是徐文爵既不想让出爵位又不想上阵,那只好让狗太子去死了。
易储也行。
人去政亡,操作起来不要太简单。
万万没想到,锦衣卫这么快追到了苏州,徐文爵慌得一批。
“自从策划状告时起,小可便在想着如若暴露了怎么办?思来想去,唯有更大的案子牵扯朝廷注意力。
相比于清名,太子更注重利益,恰好朝廷推行银币,而小了又知道几个铸造高手便推给了徽商。
铸币之利丰厚无比,徽商果然没忍住,而锦衣卫亦被吸引了注意力。”席本桢面露得意。
以他的实力,待锦衣卫再回来调查时,毛都不会剩下一根。
徐文爵放下心来,随即又郁闷地说道:“本以为给狗东西扣一顶不孝的帽子,就算无法易储,亦可让他名声扫地,万万没想到,现在都是个什么东西。”
“太子背后有高人啊。”席本桢叹了口气。
太子奸杀康太妃,虽然大家都想着“万一是真的呢”,但要真说出来,立刻被人当成傻子。
得什么样的天香国色,才能在年近六十时依旧让太子化身禽兽啊?
大家都如此讨论,自然就没人在意太子杀了康太妃之事。
本来给太子裤裆里甩了一坨黄泥巴,如今却是太子浑身都是黄泥巴,约等于没有黄泥巴。
两人不郁闷才怪。
好歹是无灭族危机了,徐文爵放下心思,与席本桢痛饮一番后告辞。
刚上岸,只见刘文炳拦在了前面。
“新乐侯驾到,何以不提前说一声,小弟也好提前安……”
“徐文爵,你的案发了,走吧。”刘文炳手一挥,十余缇骑一拥而上,将徐文爵按到在地。
徐文爵叫道:“侯爷,误会啊……”
刘文炳冷笑着上前,踩住徐文爵的脸颊,说道:“你们以为锦衣卫会被假币案吸引?是,太子确实如此安排了,但是对我等来说,太子的荣耀高于一切!
不把尔等一网打尽,我有什么脸面做这个指挥使?还不如请除爵位耕作为生。”
徐文爵目瞪口呆。
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锦衣卫把皇太子的名声看得这么重,甚至不惜阳奉阴违。
刘文炳加重脚力,道:“以你的城府与手段,绝无可能设计此事,老实交代,免受皮肉之苦。”
“啊~疼疼疼~新乐侯,冤枉啊~”徐文爵叫道。
事关九族,他可不敢承认。
“不见棺材不掉泪。”刘文炳冷笑着收脚。
没等徐文爵松口气,吴孟明上前,拿起小刀插进肉里,划拉一刀。
徐文爵还没来得及惨叫,只觉得伤口一凉,随即火辣辣地疼,疼的人满地打滚。
“我招了,招了。”徐文爵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叫道:“席本桢,就在东山的庭院里。”
刘文炳恶狠狠地说道:“调集大军包围东山,若是让席氏走脱一个,锦衣卫就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