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谨轻轻颔首,脸上掠过一丝尴尬,随即扬了扬下巴,衣袖轻拂,转身离去。梁立则迅速行动起来,忙着安排车马事宜。就这样,濮尹谨在众多侍卫的疏忽之下,堂堂正正地溜出了重围。
余仓楼在光天化日之下,并未如传言般门庭冷落,但也未见人声鼎沸,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只见身着五彩斑斓衣裳的姑娘们,如同翩翩蝴蝶,在宾客间穿梭往来。有的依偎在客人腿上,衣衫半敞,娇嗔百态;有的则已醉态百出,东歪西倒。
“真是少见,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带着女客来青楼。”余妈妈嘟哝着嘴,走下楼梯,斜倚在栏杆旁,用手帕擦拭着额头的汗珠,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此时,一位身着缂金云纹白狐毡衣的少年步入门槛,他风度翩翩,气宇轩昂。手中转动着一对黑金茶色核桃,眉宇间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雍容与高贵。余妈妈凭借自已在余仓楼四十余载的阅人经验,一眼便看出这位少年出身名门,非富即贵。
于是,余妈妈提起裙摆,款步上前,刻意压低嗓音,用牙尖嘴利的口吻说:“哎呀,这是哪位府上的公子爷呀?长得比女子还要俊秀可人。公子爷可是第一次来我们余仓楼?敢问尊姓大名?”
尹谨被余妈妈身上那股刺鼻的劣质胭脂味熏得直咳嗽,连忙抬起衣袖捂住口鼻,向后退了几步,生怕这位肥胖的老鸨突然扑上来。
紧接着,梁立也走进了门,他迅速上前,如同护驾一般挡在尹谨身前,没好气地将余妈妈推到一旁:“你这老东西,越发不懂规矩了。这是我们新宝的‘新四爷’,岂是你能随便拉扯的?还不快去通报余爷,说有贵客到了。”
“哎哟哟,这不是新四爷大驾光临嘛,真是蓬荜生辉!奴家方才多有唐突,还望新四爷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见怪!”余妈妈连忙赔笑作揖,随即转身,用她那肥短的手指,狠狠地戳了戳身后的小厮,“你这愣头青,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禀报余爷,再把诗婷姑娘请出来接客,记得让她好好打扮一番,就说是她命中注定的贵人到了!”
“好嘞!”小厮应了一声,便如离弦之箭般飞奔上楼。尹谨瞧着这一幕,觉得甚是滑稽,嘴角不禁上扬,却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不多时,便见一位容貌出众的女子,搀扶着一位老者缓缓走下楼来。那女子袖管中半掩着一只莲花纹的银镯子,与谭妈留下的那只如出一辙。
难道,她便是谭妈那被抱走的亲生女儿?
尹谨心中微微一震,随即目光转向老者。此人想必便是余倩菲的父亲,余进财了吧?
只见余进财头戴一顶驼绒暖帽,身着宝蓝色律紫团花茧绸袍子,一副土豪财主的俗气装扮。他嘴里衔着一个金镶玉的烟斗,那股子烟味与市侩的铜臭味,即便隔着老远也能闻得清清楚楚。
余进财满脸堆笑地打量着濮尹谨,将烟斗从嘴里拿下,眼中闪烁着狐疑之色:“想不到名震大江南北的‘新宝四爷’,竟是个志学之年的少年英才。若非亲眼所见,便是说与旁人听,又有谁会相信呢?”
尹谨手法娴熟地转动着手心的黑金茶色核桃,眼神中不经意地流露出一抹倨傲,嘴上却谦逊地说:“余爷您可千万别打趣我了,‘新宝’不过是倚仗着祖宗遗留下的些许基业与人脉,勉强维持些小生意罢了,哪里能与您余爷那庞大的家业相提并论呢?”
余进财狡黠一笑,对着手中的烟斗狠狠吸了一口,鼻孔中顿时喷出两股浓烟:“新四爷您真是太客气了,要是您那都算小本生意,那我余某这点家当,岂不是连提都不好意思提了?”
“唉,话可不能这么说呀。”
濮尹谨漫不经心地耍弄着手中的黑金茶色核桃,嘴角勾起一抹如同浮光掠影般飘渺而浅淡的笑意:“别看‘新宝’表面上风光无限,里里外外都透着体面,可其中的艰辛与酸楚,真是一言难尽,不提也罢!”
余进财未曾料到,眼前这个年轻后辈虽然年纪尚轻,但言辞犀利,行事作风竟比那些位高权重的一品京官还要老练。更令他心惊的是,濮尹谨手中那对黑金茶色核桃,显然是宫中流出的珍品,而他的一言一行,也显得那么有底气,绝非装腔作势。
想到自已的女儿在王府为妾,余进财自然深知“一言难尽”背后的深意。
他顿时恍然大悟,再也不敢质疑这位“新四爷”的真实身份,连忙换上满脸堆笑,讨好地说道:“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新四爷您随便动根手指,那也比我们的腰杆粗啊!”
尹谨故作不在意地轻笑一声,缓缓开口:“余爷您的事情,我已经从管事那里听说了。‘新宝’刚刚交由我管理,难免会出现些纰漏,耽误了您财源广进的大计,实在是我们这边的不是。”
“按理说,我本该命人将余爷先前所付的定金悉数奉还,但我素来热衷于结交知音。又时常听我家管事提及余爷性情豪爽,不拘泥于小节,且满怀诚意欲与我结为朋友,听闻此言,我内心深感触动。这不,我刚从金矿事务中抽身,便迫不及待地赶到京城,只为与余爷一会。”
“新四爷您能暂时放下手头繁忙的生意,亲自前来探望余某,余某真是倍感荣幸。我已在雅阁中备下薄酒,为您接风洗尘,请您上楼雅座,咱们边品酒边畅谈!”
一听到“金矿”二字,余进财心中不禁暗暗吞咽口水,思绪已然开始飞速运转,琢磨着如何攀上这门利润丰厚的大生意。
这时,那位艳丽女子款步上前,十分殷勤地挽起濮尹谨的胳膊,撒起娇来:“四爷”,随后便搀扶着他往楼上走去。
尹谨并未拒绝她的亲近,尽管强忍着她身上那浓烈的胭脂香气,仍旧含笑问道:“姑娘芳名何许?原籍何处?如今芳龄几何?又因何缘由流落至此?家中是否还有亲人牵挂?”
“奴家没有正式的名字,在花丛中得了‘诗婷’这个花名,自幼在余仓楼这风月场所长大,今年刚满十五岁,是余妈妈将奴家抚养长大。至于家中是否还有亲人,奴家自已也无从知晓。”
“真是可怜见的!”濮尹谨轻声叹息,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她手腕上的镯子上,“这老银镯子看来有些年头了,为何不换个新颖的款式佩戴呢?”
诗婷的神色略显微黯,轻声细语说:“这是奴家自幼佩戴之物,余妈妈曾说,这是奴家亲人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念想?”尹谨轻轻蹙起了眉头。
余妈妈见状,连忙跟了上来,解释一番:“诗婷这孩子,祖籍建康。十五年前,建康的周知府遭了难,她刚出世不久就被发配到了余仓楼。”
“原来还是个出身名门的小姐呢!”濮尹谨嘴角勾起一抹轻佻的笑意,目光在诗婷脸上流转,似乎在欣赏又似乎带着几分审视。他发现诗婷的眉眼间,确有几分谭妈的影子,加之身世吻合,心中愈发确信,她便是谭妈失散十五年的骨肉。
在诗婷的搀扶下,尹谨步入雅阁,却未曾留意到栏杆旁立着一对男女,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男子戴着赤金龙纹面罩,遮住了半边面容,身着一袭黑色镂金长袍,隐约透出他健壮的体魄。
他身旁的女子,身着黑色劲装,身姿曼妙,轻纱覆体,仅露出如弯柳般的黛眉和如水杏般勾魂摄魄的眼眸,显得格外妩媚动人。
“那个冒充您的少年真是太过分了,竟敢顶着您的名头与青楼女子公然调笑,还有他身后的那个人,就是一直打着咱们‘新宝’旗号招摇撞骗的梁立。四爷,要不要现在就将他们解决掉?”黑衣女子的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软糯,即便是杀意腾腾,也依然悦耳动听。
被唤作四爷的男子,目光追随着濮尹谨离去的方向,眼底泛起温柔的涟漪:“把人撤了吧,传令下去,不得伤害她,也不得拆穿她们的身份。”
“嗯?之前不是已经下令,要格杀勿论的吗?”粉衣女子杏眼圆睁,满脸疑惑。主子何时曾有过出尔反尔之举?究竟是何原因,让他突然改变了先前的命令?
“此一时,彼一时啊。或许咱们主子现在还想助她一臂之力,也未尝可知呢?”
一阵闲适而略带戏谑的轻笑传来,黑衣女子满心欢喜地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的栏杆边,那位身着宝蓝色红丝直掇,腰系黄金带的朴永旭,正咧着红唇,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
“永旭的这个提议甚好,媚蔻,你即刻去执行吧。”
黑衣男子似乎被朴永旭说中了心事,原本刚毅紧绷的薄唇,此刻微微上扬,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话毕,他便自顾自地转身,走进了隔壁的一间雅阁。
“永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告诉我吗?”媚蔻杏眸迷茫地望着朴永旭,面纱下的脸蛋泛起一抹浅浅的潮红。
朴永旭砸了砸嘴,嬉皮笑脸地说:“那个冒充四爷的人,其实是个女子。她可是咱们四爷心尖上的人,也是淳亲王府里的谨侧妃。这下你可明白了吧?”
媚蔻眨了眨杏眼,不满地哼了一声:“你不是和谨侧妃只有一面之缘吗?怎么认她认得那么清楚?你们男人是不是只要见到漂亮女人,都会印象深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