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到夏天，村口的大榕树下总会聚集着一群小孩，陆泽也在其中。
唯独那个黑瘦的小男孩，总是独自一个人蹲在河边。
“那是沈老头家的孙子。”有人这样告诉陆泽，“听说他爸妈都不要他了。”
那时候的陆泽不太明白“不要”是什么意思。
但他心里莫名的难受。
他躲在树后，悄悄观察了好几天，发现那个小男孩总是带着一根竹竿，有时候戳水，有时候画地，从来不跟别人说话。
直到有一天，陆泽看见小男孩蹲在河边哭。
他的裤子湿了一大片，手里的竹竿断成了两截。
其他小孩在不远处指指点点，还有人笑。
陆泽跑了过去，把自已的竹竿递给他：“给你吧，这个比较结实。”
那是小沈霄第一次抬头看他，眼睛红红的，但倔强地不肯接：“不要。”
“那我教你怎么用竹竿钓小鱼吧。”陆泽蹲在他身边，“我爸说这条河里有好多鱼呢。”
2.
从那以后，陆泽把家里的鱼竿都搬来了，还找他妈妈要了个坛子，说是要养鱼。
“你说鱼会不会想家啊？”有一次小沈霄突然问。
陆泽正忙着给鱼换水，闻言愣了一下：“大概会吧。”
“那我们把它们放生好不好？”小沈霄摸着鱼缸，眨巴着眼睛，软声软气的问，“好不好？”
那天，他们把养了小鱼都放回了河里。
沈霄却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陆泽偷偷看着他，心想他笑起来真好看。
3.
有一年下了场大雨，河岸边的泥巴又软又滑。
陆泽昨天刚从电视上，看电视里小人拿奶油往脸上抹。
他二话不说就抓了一把泥巴往沈霄脸上糊。
“陆泽！”沈霄气得跳脚，抓起泥巴就反击。
最后两人都成了泥人，陆泽妈妈看见后差点晕过去，拿着扫帚追着两个人满院子跑。
4.
沈霄的爷爷管教很严，零食这种东西从来不给买。
陆泽总能从自已早饭里分出点好吃的给他。
有时候，是半个肉包子。
有时候，是一个蛋黄。
还会在书包里偷偷藏糖果。
有一次陆泽带了一包巧克力，是他攒了好久的零花钱买的。
他们躲在学校后操场的矮墙后面，陆泽给他掰了一半。
“好甜。”沈霄说着，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5.
沈霄在学校很少说话，所以总有人欺负他。
有一次几个高年级的堵住他要钱，陆泽刚好看见，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
那是陆泽第一次打架，虽然挨了不少拳头，但他就是死死护着沈霄。
最后两个人都挂了彩。
沈霄当时抹了抹眼泪问他：“你怎么不跑啊？”
陆泽疼的龇牙咧嘴：“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啊。”
沈霄眨眨眼，伸出手，抱住陆泽，奶声奶气说着：“嗯，我们是好朋友，世界上最最最最好的那种！”
6.
如果真的像是沈霄说的那样。
就好了。
7.
沈霄其实特别依赖陆泽。
小时候睡不着觉，沈霄就会偷偷翻墙去陆泽家。
陆泽总是睡得很沉，但每次沈霄一来，他就会醒。
两个小男孩挤在一张小床上，沈霄把头埋在陆泽肩膀上，陆泽就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过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陆泽当时想的是：我要保护他，一辈子。
8.
那年夏天，陆泽第一次发现，自已对沈霄，好像不太一样。
下午训练结束，沈霄从游泳池里爬上来，水珠顺着肩膀滑落，勾勒着少年渐渐成形的肌肉轮廓。
陆泽愣在原地，心跳声大得几乎要盖过耳边的蝉鸣。
“发什么呆呢？”沈霄甩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过来。
陆泽慌忙移开视线：“没、没什么。”
他第一次在的沈霄面前。
感到无所适从。
9.
他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形影不离。
但渐渐地，一些微妙的变化悄然发生。
比如沈霄靠在他肩上睡觉时，陆泽会紧张得不敢动。
比如他们一起打闹时，陆泽开始躲避那些亲密的肢体接触。
又比如在沈霄换衣服时，陆泽总是不自觉地偷看，又在对方转身的瞬间移开目光。
“你最近怎么总是躲着我？”午休时，沈霄蹭到陆泽身边，像从前一样要枕着他的腿。
陆泽条件反射般地往旁边躲：“我哪有躲你？”
沈霄撇撇嘴：“你看，你又躲。”
面对沈霄委屈的眼神，陆泽无法解释。
他该怎么说？
说自已只要靠近你就会心跳加速吗？
说自已看着你笑脸红吗？
10.
再大一点的时候，沈霄长开了，也开始收到女孩们的关注了。
陆泽经常看到有女生在泳池边偷看沈霄训练，有时还会准备些小点心送给他。
“又有人给你送东西啊。”陆泽挑眉。
沈霄却把点心盒子推给他：“你吃吧，我不爱吃甜的。”
明明小时候，他最喜欢甜食了。
还有一次，沈霄感冒了，一个女生特意来送药。
陆泽站在教室门口，看着那个女孩红着脸递过药。
他突然转身离开，心里堵得发慌。
11.
沈霄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他还是会在训练后缠着陆泽要按摩。
会在陆泽生日时神神秘秘地准备惊喜。
会在半夜爬陆泽家墙头，跟他说自已睡不着。
12.
“陆泽，你们班那个女生好像喜欢你。”某天放学，沈霄突然说。
陆泽愣了一下：“谁？”
“就是经常在操场边看你训练那个。”沈霄比划了一下，“总是扎着这样的头发，很可爱。”
“哦。”陆泽心不在焉地应着，“我对她没感觉。”
沈霄扭头，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陆泽看着沈霄的侧脸，心里默默回答：喜欢你这样的。
13.
但陆泽没说，他只是耸耸肩：“没想过。”
然后把这个球传回给沈霄，问他喜欢什么样的。
“我吗？”
“嗯，温柔一点的。”
“性格好一点的吧。”
他听到沈霄这么说。
14.
青春期就是在这种沉默中成长的。
陆泽依然每天陪沈霄训练。
依然在他上岸时递上毛巾和水。
依然在他拿了好成绩时第一个为他欢呼。
15.
那年的冬天。
很冷。
陆泽正在操场上跑步，远远看见班主任领着沈霄走出教学楼。
沈霄脸色苍白，步伐踉跄。
陆泽的心猛地揪紧了。
他甚至来不及和教练打招呼，就冲了过去。
“爷爷......"”沈霄看见他，声音哽咽，“爷爷他......”
话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
陆泽一把抱住他，感受到怀里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15.
葬礼前的晚上，他们蜷缩在沈霄家狭小的床上。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沈霄像小时候一样往陆泽怀里钻。
“他一直想看我拿世界冠军的。”沈霄抓着陆泽的衣服。
陆泽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打湿了。
他轻轻拍着沈霄的背，像小时候安抚他那样：“爷爷在天上会看到的。”
沈霄抽泣的声音更大了。
16.
葬礼那天下着小雨。
陆泽撑着伞站在沈霄身边，看着他跪在爷爷的照片前。
沈霄没有哭，反而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疼。
晚上回家后，陆泽妈妈说要收拾出客房让沈霄住。
但等到半夜，陆泽还是听见了窗户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沈霄站在窗外，浑身湿透了。
陆泽二话不说就把人拽了进来，用被子裹住他冰凉的身体，心疼的不行：“你要是再敢大半夜淋雨过来，我就把你绑在我床上。”
“那你还挺厉害的。”沈霄嘟囔。
“睡觉。”
陆泽说着，把人按进被窝里。
17.
后来陆泽父母找沈霄谈了很久。
最后决定让沈霄搬过来住，反正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也不用担心处不来。
“你要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吗？”陆泽问他的语气很小心。
他怕沈霄会觉得被同情，会逞强说不用。
但沈霄只是看着他，眼里有说不清的情绪：“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陆泽回答得斩钉截铁。
就这样，他们住在了一起。
陆泽把自已的衣柜、书桌都腾出一半给沈霄。
每天早上一起上学，晚上一起训练，连房间都是共用的。
18.
失去爷爷后的沈霄变得格外依赖陆泽。
有时候半夜惊醒，就会伸手去摸陆泽的手臂，确认他还在。
陆泽总是会醒过来，轻声问他：“又做噩梦了？”
沈霄不说话，但会往陆泽这边靠得更近一些。
陆泽就这样安静地陪着他，直到他重新入睡。
训练也变得比以前刻苦。
有时候沈霄练得太晚，陆泽就坐在泳池边等他。
“你回去睡吧，不用管我。”沈霄总是这么说。
陆泽却固执地留下：“我不困。”
其实他困得要命，但只要想到沈霄一个人在泳池里，他就怎么都放心不下。
19.
毕业那年。
陆泽进了省队，沈霄去了另一个城市的大学。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沈霄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知道,这意味着以后要和陆泽分开了。
“没事的。”陆泽看出他的低落,拍拍他的肩,“我经常去找你。”
沈霄看他一眼：“你训练那么忙,哪有时间。”
陆泽笑了笑，只说：“我说到做到。”
20.
陆泽真的说到做到了。
每个周末,他都会坐五个小时的高铁,再倒两个小时的公交去找沈霄。
风雨无阻。
沈霄觉得不可思议:“你这样不累吗？”
陆泽只是笑:“习惯了。”
其实他从来没说过。
每次坐在摇晃的车厢里。
他都在默默计算还有多久能见到沈霄。
21.
有人经常打趣他们：“你俩这整得跟异地恋似的。”
沈霄来了兴致,一把搂住陆泽的肩膀：“那是,我媳妇,童养媳,从小跟我光屁股长大的。”
陆泽的耳朵瞬间红了,推开他:“胡说什么。”
心里却默默重复着“媳妇”这个词。
22.
明明是玩笑话,他却希望是真的。
23.
每次见到沈霄和江澈在一起,陆泽都觉得心里堵得慌。
江澈很漂亮,跳舞的人自带一种柔韧的风情,说话时总是带着几分勾人的笑意。
沈霄也总是会笑着附和江澈。
有时候江澈累了,沈霄就会让他靠在自已肩上。
陆泽全都看在眼里。
24.
沈霄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
那天他远远看到杨晨煜趴在沈霄背上。
阳光斜斜地打在两人身上。
偶像剧一般的剪影。
杨晨煜软软地勾着沈霄的脖子,偶尔说句什么,就能逗得沈霄笑起来。
25.
陆泽知道。
原来自已早就不是唯一了。
26.
后来陆泽渐渐不再去找沈霄了。
每次想起沈霄对江澈温柔的样子,想起他背着杨晨煜的样子,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比赛、训练,都成了他逃避的借口。
其实是他不敢面对。
不敢面对沈霄已经有了新的羁绊。
不敢面对自已那些见不得光的情感。
27.
有时候半夜醒来,陆泽会想起小时候。
想起他们在河边钓鱼。
想起沈霄在他家蹭饭。
想起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
那时候的沈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28
有次训练完,陆泽收到了沈霄的消息。
“我发烧了。”
简单的四个字,让陆泽心里一紧。
他想马上赶过去,可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很久,最后只回了句：“多喝热水,好好休息。”
28.
后来听其他人说。
江澈一整晚都在照顾沈霄。
给他擦汗,喂水,量体温。
而杨晨煜则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眼眶红红的,生怕沈霄有什么不舒服。
陆泽笑了笑。
原来沈霄现在有这么多人疼着。
不再需要他了。
29
周末的时候,陆泽还是偷偷去看了沈霄。
隔着老远,就看见沈霄和江澈在食堂吃饭。
沈霄低声说了什么,江澈笑着在他手臂上打了一下。
那画面温馨又亲密。
30.
以前,这些都是他的特权。
31.
“你最近怎么都不来了？”电话里,沈霄的声音带着委屈。
陆泽攥紧了手机：“训练忙。”
“那我去找你吧。”沈霄继续说，“江澈说你上周来过,怎么不进来？”
陆泽愣住了。
原来江澈看见他了。
“我赶时间。”
他干巴巴地解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陆泽,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想说不是的，我怎么可能会不要你呢，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啊。
可最后，他只是“嗯”了一声。
32.
那天晚上陆泽做了一个梦。
梦见沈霄站在学校的走廊里,浑身发着高烧。
“陆泽......”沈霄在喊他。
声音又轻又急,像是快要哭了。
就跟小时候害怕打针时一样。
陆泽猛地惊醒,浑身都是冷汗。
街上已经看不到几个行人。
他突然想起昨天教练说的话“这几天有点不对劲。”
来不及多想,陆泽抓起提前准备好的背包就往外跑。
包里装着给沈霄买的药。
还有一件厚厚的外套。
33.
高铁站已经乱成了一团。
到处都是想回家的人。
“全线停运！全线停运了！”工作人员的声音都喊哑了。
有人在哭。
有人在骂。
陆泽在站前的广场上等了两个小时。
他问过十几个出租车,都被拒绝了。
终于等到一辆往那边开的私家车。
车里已经挤了四个人。
“我跟你们一起。”他掏出所有的现金,“多少钱都行。”
司机看了看他:“小伙子,这不是钱的事”
“我得去。”陆泽声音有点哽咽，“我有个很重要的人在那里，我一定得去。”
34.
路上一路都不顺。
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封路。
有的加油站人去楼空。
他们不得不绕了很远的路。
五个小时的车程,开了将近十个小时。
中途在一个加油站休息。
陆泽去上厕所时,手机和钱包都被偷了。
里面有沈霄的照片。
他珍藏了很久的东西。
就这样没了。
35.
但他不敢耽搁。
一路借着陌生人的手机给沈霄打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冰冷的女声一遍遍响起。
陆泽的心越来越慌。
他太了解沈霄了。
沈霄从来不会关机。
就算手机没电,也会想办法充上。
除非......
陆泽不敢往下想。
36.
“不能再往前送了。”
,司机说要掉头。
“前面有暴乱。”
陆泽跳下车,背起包往前跑。
天很冷。
街上到处是慌乱的人群。
有人在发高烧。
有人在尖叫。
有的人突然倒地抽搐。
更可怕的是,有人的眼睛开始泛红。
露出嗜血的笑容。
37.
陆泽顾不上这些。
他只想快点见到沈霄。
38.
“借我打个电话。”
他拦住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对方像看疯子一样看他。
满身是汗,眼睛通红。
但还是颤抖着把手机借给了他。
陆泽拨了沈霄的号码。
一遍。
两遍。
三遍。
依然没人接。
39.
他突然想起很多事。
想起电话里沈霄委屈的声音。
想起那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为什么要躲着沈霄。
为什么不早点来找他。
前天是星期五，他如果按部就班的来找沈霄。
他们不会这样的。
为什么要把最重要的人推开。
40.
陆泽也发烧了。
不过没有什么后遗症。
41.
终于到了学校。
保安室空无一人。
校园里一片混乱。
他拼命往宿舍跑。
一口气冲上六楼。
可宿舍的门开着。
房间里空无一人。
42.
从那以后，陆泽再也没见过沈霄。
他跟一队Alpha离开了这个城市。
中途又经历了很多事情，最终回到了明山。
这里变成了一个简单的避难所。
43.
河边的大榕树还在。
可再也没有小孩在树下玩耍。
也没有人会在河边钓鱼了。
44.
日子一天天艰难。
食物越来越少。
大家的眼神也越来越可怕。
陆泽知道有人在打母亲的主意。
因为她手艺好。
因为她会变着法子把难吃的食物做得美味。
“妈。”有天晚上陆泽轻声说,“我们离开这里吧。”
母亲摇摇头：“外面更危险。”
她笑着摸了摸陆泽的脸：“妈老了,走不动了。”
46.
那天下着大雪。
陆泽出去找食物。
走之前,母亲还塞给他一个饼子。
“路上冷,垫垫肚子。”
那是陆泽最后一次听到母亲的声音。
47.
回来时。
帐篷里一片狼藉。
母亲倒在血泊中。
只剩下了，一个头颅。
她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门口。
仿佛在等陆泽回来。
嘴角还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就像小时候等他放学回家的样子。
就像等着给他和沈霄盛饭的样子。
可她再也不会等了。
48.
陆泽抱着母亲的尸体。
整整坐了一夜。
雪越下越大。
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冷。
49.
第二天。
陆泽在河边挖了一个坑。
他想起小时候。
这里是他和沈霄最爱来的地方。
那时候多好啊。
河水清澈。
阳光明媚。
母亲在家等他们回去吃饭。
50.
他在河边坐了很久。
直到天黑。
掏出那把藏在怀里的刀。
是路上捡的。
一直带在身上防身。
51.
刀很快。
也不太疼。
血染红了雪地。
陆泽觉得身体慢慢变冷。
意识逐渐模糊。
恍惚中。
他好像看见了沈霄。
对方朝他走来。
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陆泽。”
沈霄在喊他。
声音那么熟悉。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52.
他看见了好多画面。
看见他们在河边抓鱼。
看见沈霄趴在他背上撒娇。
看见他们挤在一张小床上。
看见沈霄在泳池边等他。
53.
“等我很久了吧。”
幻觉中的沈霄蹲在他面前。
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陆泽想说话。
可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只是静静看着沈霄。
54.
雪下得更大了。
陆泽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看见小时候的自已。
在河边追着沈霄跑。
阳光很暖。
照在沈霄笑弯的眼睛里。
他看见母亲站在门口。
朝他们招手。
说：“回家吃饭了。”
沈霄朝他伸出手：“回家吧。”
于是他点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