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间,一家人好不容易都凑齐了。迟晚晚如往常一样,默默地埋头吃着饭。好些日子不见小舅了,他似乎总是极忙的,早出晚归。
在同一屋檐下,也难得打上几个照面儿。许是她这些时日忙着顾着伤口,收敛了许多,也没再惹出些让他抓包的事儿来。
迟晚晚不着痕迹地往小舅那儿偷瞄,心下不禁感叹,这男人连吃饭都不放松自已,一副稳重自持的模样,迟早得憋出内伤。
她自顾自地打量着,不知不觉间,眼神竟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毫无设防地,男子一抬头,四目相对,她瞬间被逮个正着。
在这电光火石间,她还愣神了两秒钟,再一次确定,果然是命,他就是上天派来收拾自已的,自作孽,不可活。待她终于意识到尴尬时,为时已晚。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继续看着吧,怕自已被他那深邃的目光吸进去,转移视线吧,又怕是司马昭之心,显得她更矫情。
迟璟倒是大方地看着她,也坦然地任她看着,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迟璟的眼角微微上扬,流露些许玩味的笑意。
被他这样看着,迟晚晚心虚得很,手心也粘粘地,裹着湿汗。
“趁大家都在,我想说件事儿,征求下大家的意见。”迟谨南平日不多话,难得今天有这样一段算得上严肃的开场白,自然掳获了众人的注意,大家都静待下文。
“晚晚下学期就该升大二了,课业也繁重许多,学音乐的,不定期活动本就多,我想着,让她搬到学校附近,也方便些。”迟谨南是小辈中唯一的男丁,认真说话的语气颇有些分量。
大人们都静默着,作思考状。
倒是迟元姝,恃着她迟家长孙的身份,被宠得有些无法无天了。
“从小就心眼子多,尽爱折腾些有的没的,要是传出去,人还以为我迟家容不得你。”迟元姝翘起小指,勾勺着碗里的汤,一边凉薄着吐出尖刻的话语。
气氛陡然凝重起来,迟晚晚琢磨着,这迟家的人,一个比一个藏得深,也不是什么军机大事儿,对外那一套还用在自家人身上了。
有些时候,她甚至更欣赏迟元姝,人虽然是不待见自已,厌恶之情也溢于言表,总比那些个藏着掖着,暗地里捅刀子的强。
“晚晚,你自已也那么想么,觉得搬出去方便些?”迟语蓉启口,小心翼翼地措辞,生怕吓着她。
她这个女儿从小就懂事,也贴心,就有一点,什么都闷在心里,她不说,谁也不知道她想什么,她真怕哪天给闷出病来。
迟晚晚埋下头,又是静默,她最习惯的姿态便是如此,寄人篱下,哪有要求的资格。
迟语蓉轻叹一口气,如此,早在意料之中。
“时间还早,等过段日子,看情况再定。”沉默了良久,迟成天终于表态。
老爷子是一家之主,放古代,估计就是康熙皇帝,迟家上下,杀伐决断,全凭他一人,强势如小舅,也要看他七分脸色,行三分事。
迟晚晚突然很懊丧,这样,也还是不行么,她以为,经由谨南哥哥的口,多半能成,想是外公已经给足了他面子,并未将话说得太满,至少听起来,还有转圜的余地。
其实,迟晚晚明白,如此,这离家的事儿,多半是夭折了。
是夜,晚风清凉,皎皎月华伴着凉风,穿透进来,投入迟晚晚的眼底,映得她的哀伤更显寂寥。
如同每一个被忽略的夜晚,迟晚晚秉持着老旧的烛台,微弱的火光随风轻轻摇曳。
她攀上高宅的阁楼,以她孤独的方式,舔舐暗夜的忧伤,像是一只可怜的小兽,陷在无边的泥潭里,绝望挣扎,尤作困兽之斗。
顶层的阁楼,是迟家的储物室,平素里人迹罕至。约莫三十来平的阁间,四周被废弃的杂物充斥着,还算收拾得整齐,倒并不显拥挤。
靠窗的角落,弃置了一架老式的三角钢琴,听母亲说,还是她念书那会儿给置办的,样式稍微老旧,音色还算谐和。
清冷的月光流泻进来,顺着木质的地板,蔓延至迟晚晚姣好的侧面,投下一片单薄的暗影。
皎洁的月光透过三角窗投射到迟晚晚的周身,荧荧地,反着光,纤白的手指弹落到琴键上,自在飞舞。
清悠的琴声染上淡淡的惆怅,散漫了一室的哀伤。迟晚晚陷在自已的愁绪中,浑然不觉,虚掩的门外,有隐隐火星,明明灭灭。
迟璟靠在门边,这个星期已是第五次应酬了,疲态渐露。没喝多少,却确有些微醺的感觉。
静夜的琴声,如一汩雨后的清流,缓缓渗入心底,渐渐舒解了他的疲累。
一曲终了,迟晚晚还未抽离。
“继续弹。”身后,略带磁性的低沉嗓音响起,在这样静谧的夜,着实让她吃了不小的一惊。
迟晚晚旋即偏过身子,只见那颀长挺拔的身形,铺了薄薄一层月光,暗夜里,熠熠闪耀着冷辉。
她当然认得,这样的男子,即便是放在钻石堆里,也依然耀眼,何况是这样清冷的夜。
“小舅。”她的语气已经很平静了,比起前几次,今夜的相逢似乎不算太震撼。
“恩。”几乎是鼻音哼出,男子坐下来,将头,枕在迟晚晚稍微瘦削的薄肩上。
迟晚晚微微一怔,他们的关系几时亲密到可以相互依偎了?男子倒显得很自如,微瞑着双眼,眉目也舒展开来,很放松的样子。
“你刚才弹的曲子叫什么?”迟璟出声轻问道,还阖着眼。
“白日梦。”迟晚晚略为紧绷。
“白日梦。”迟璟重复了一下这几个字,嘴角挂着浅笑,似一丝真情流露,迟晚晚竟看得失神。
“你再弹一遍。”还算轻柔的语气,却是命令的口吻。
迟晚晚轻叹一口气,迟璟不是神,他也会累,疲累的迟璟多了一丝人情味,即使如此,他还是迟璟,习惯掌控,习惯命令。
迟晚晚没有反驳,顺着他的心意,又弹了一曲《白日梦》。
一曲又终了,两人之间,静默流淌,良久,“我让你美梦成真,好不好?”
迟晚晚又是一怔,“恩?”
“你下个学期,搬去学校住吧。”醇厚的嗓音缓缓低诉。
“为什么?”迟晚晚几乎是脱口而出,不错,她想离开迟家,做梦都想,可她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帮她。
男子轻笑,“就当我回馈你的‘白日梦’。”
疑惑没有消除,反倒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没再追问,他的意思很明显了,不想说。
管他呢,迟璟承诺,她百分之百的能离开迟家了,其他,不追究也罢。
迟璟对她,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他不明白,因为,他不曾感受过。
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迟璟,也有无法掌控的情绪。
他很不习惯,他只知道,每次见迟晚晚,她都带给他与众不同的惊喜,稍微激烈的情绪,他并不讨厌,相反,他趋之若鹜。
情势,越来越超出他所能掌控,他想靠近她,了解她更多,更深。然而,每当他更进一步,那种不受控制感,便深一分,他感觉,自已正在走向一个不可逆转的极端。
激流勇退,趁一切都来得及,放她离开,也放自已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