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好疼。
陶灼从睡梦中惊醒。
他抬起手擦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目光忽而顿住,这只苍白得近乎透明,隐隐能看见青色血管的手——
是他的吗?
来不及深思,陶灼感觉腹部的位置隐隐作痛,他扶着床沿从床上坐起来,按着伤口缓了缓后,仔细打量这间陌生的木屋。
他这是怎么了?
明明昨日还在山洞里修炼,做了一个关于娘亲的噩梦后,怎么突然来到了这里?
陶灼满脑子疑惑,低头发现身体也不对劲,看着很熟悉,但不仅腰细一圈衣服还换了一身。
还有,他的腹部什么时候受了伤?
想不明白的陶灼动作缓慢地下床,他穿好鞋子,拖着异常虚弱的身体推开木屋的门。
和煦的阳光下,陶灼扫视一周,很快认出这里是沈鹤今居住的山头。
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快步走到不远处的水缸旁,扶着水缸站稳后,连忙低头照自已的脸。
不、不可能吧,他怎就变成沈鹤今的模样了?
陶灼惊得跌坐在地,他捂着疼痛的腹部剧烈地喘息起来,足足喘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发生这种离奇的事情他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坐在地上,目光没什么焦距地看向自已苍白的双手。
复杂又陌生的情绪萦绕心头,不知为何,他此刻很想落泪。
陶灼无法得知这些情绪产生的缘由,更无法阻止这些情绪在心口发酵,因为,这颗心脏是沈鹤今的。
他的手指颤抖,抬起触碰心脏,安静地感受着它的跳动,眼眸缓缓淌落两行光华熠熠的泪水。
“陶灼,你怎好意思顶着我的脸哭成这样?”
这道声音分明是自已的,却带着沈鹤今惯有的语气和声调。
陶灼仰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变成他模样的沈鹤今走来。
沈鹤今蹲下身,温柔地用衣袖给他擦拭泪水。
“鹤今……我……”
沈鹤今淡然一笑,问道:“我什么?”
陶灼低下头,头脑纷杂的执念被心口的疼痛击打得溃不成军,他哽咽着低声说:“鹤今,我对不起你。”
沈鹤今的眼眸浅浅弯着,他将陶灼搂进怀里,安抚道:“陶灼没事了,不管什么,我都原谅你。”
一觉醒过来的时候,沈鹤今便惊觉他的身体异常疲惫,像是长年累月地调动浑身经脉和透支灵力在修炼。
他的神经绷得太紧,心脏过于压抑,以至于整个人像是灌了铁块一般沉重。
“陶灼,你把自已逼得太紧了。”沈鹤今切身体会着,他无法再怪罪陶灼。
这么些年过去,他没想到陶灼的执念竟不知不觉间变得如此深厚,性子也变得扭曲。
他自以为厉害,自认为什么都懂,原以为陶灼被自已保护得很好,可这一切并不尽然。
沈鹤今将地上的陶灼打横抱起,快步走进木屋里,把人安放在椅子上坐好。
虽然想这些不合时宜,但陶灼总感觉看着自已抱自已这种行为极其怪异。
沈鹤今倒是适应良好,陶灼即便换作成他的模样,那也是陶灼,神态和习惯性的动作无法欺骗他的双眼。
他的伤他自已心里清楚,如今陶灼帮他承受了他的疼痛,身体正虚弱着。
但交换身体这件事太过于莫名其妙,饶是沈鹤今也没看破其间的因果,不知发生的缘由,更不知如何交换回来。
这莫非是上天的旨意,给他们重修于好的时机?
不论如何,其间种种都随意去吧。
“陶灼,你疼不疼?”
陶灼沉默着,短短的时间内他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不知道会不会换回来,也不知鹤今是否有办法换回来。
他万分不情愿换回来,如果能早点承担着沈鹤今的疼痛,他也不至于那般不留情面地离开。
他自私自利还自负,歪了念头还做错了事,这肯定是上天的旨意,赐给他赎罪的机会。
沈鹤今始终凝视着他溢满复杂情绪的浅灰色眼眸,耐心等待着他的回答。
陶灼别开脸,垂下眼眸长久地沉默着。
沈鹤今见此微微一笑,语气淡淡地问:“怎么不说话?这是想做什么?莫非还想着跟我一刀两断?”
闻言,陶灼立即抬起头,略带迟疑地说:“鹤今,我没有。我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陶灼有些语无伦次:“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疼,疼的人明明是你。鹤今,疼的人明明是你。”
沈鹤今轻声叹气,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如今替我疼的是你,我想听的是你的感受。”
陶灼眼眸中还有未流尽的泪水,他拼命摇了摇头,咬紧唇瓣始终不肯喊疼。
他害怕沈鹤今突然这样问是想把身体交换回去,鹤今这般聪明,说不定已经找到了方法。
若是他喊了疼,这疼没准立刻就会换回去。
“这般委屈做什么?”沈鹤今微微笑了笑,“安心替我养伤,别想太多。”
陶灼摒弃所有的念头,轻轻闭上眼眸,安静地听着自已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声,缓缓平静了下来。
陶灼很郑重地说:“鹤今,我听见你心跳的声音了。”
沈鹤今忽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陶灼不论做过什么,在他心中依旧是最美好的人,区区遗憾叫陶灼补偿回来就好了。
他亲自连结的缘分,是绝不会写尽的。
“陶灼,你相信上天的指引吗?从我出生起我就一直在被上天指引,我从小就悟性高,能办到许多常人办不到的事情。”
“我这般不普通的因造就一个不普通的果,故而我六亲缘浅,颠沛流离,所得皆失。后来,我不再求取任何东西。陶灼,你是我这些年来唯一付出真心求取的存在。”
“一切不可求的苦果就此了结,我已经没什么好抱怨你的。”
听完沈鹤今的话,陶灼缓缓睁开眼眸,眼神坚定,言语珍重:“鹤今,我明白了。”
无须沈鹤今再多作解释,陶灼自觉地起身,脱去弄脏的外衣,只穿着单衣爬上了床榻,盖好被褥躺好。
“鹤今,我会好好养伤的,把你的身体保护好,养护好。我知道疼,可我现在不想让你疼。我们能不能先别换回来?”
沈鹤今也不知如何能换回来,他无言地凝着陶灼发亮的眼眸,轻轻点了点头。
自这天以后,陶灼每日都得喝药,换药,身体虚弱得无法大力动作,更无法施展灵力。
沈鹤今用着他的身体,帮他参加考核,外出挖草药卖灵石,为了多挣灵石给陶灼买好吃的,腾出空还给师兄弟们指点功法,突破修炼上的瓶颈。
不过,沈鹤今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木屋陪着陶灼的,他想着等陶灼身体再好一些,他便带陶灼下山转转。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
这些天沈鹤今回来得晚。
今日天黑了还没回来,陶灼独自煎药喝药,吃饭打扫卫生,忙活一整天还是没等到沈鹤今回来。
他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用双手抱着沈鹤今的身体聊以慰藉,他每日都很珍惜地养护这个躯体,生怕越来越脆弱。
随着身体慢慢好起来,陶灼有委婉提过要跟沈鹤今出门,但好像没被放心上。
直到半夜,屋内的蜡烛忽然被一簇火苗点亮。
他半梦半醒间被一具温暖的躯体紧紧抱住,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了笑吟吟的沈鹤今。
沈鹤今依旧用着他的脸,但自这些天相处以来,陶灼感觉自已的脸似乎跟沈鹤今越来越相似,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在无声诉说着这个人是沈鹤今。
“陶灼,我今日借用你的身体跟楚归怀打架了。我跟你说一声,我没打赢,你日后见了他可别觉得没面子。”
陶灼轻轻点头,他没在意输赢,脑袋靠在沈鹤今肩膀上,低声在耳边问:“鹤今,他有没有打疼你?”
“没有,我舍不得你受伤。”
沈鹤今轻声叹气,抬手将陶灼的脑袋用双手捧起,主动亲了陶灼一下。
陶灼呆呆地瞪大眼睛。
由于互换了身体,陶灼一直没好意思亲沈鹤今,给自已擦洗身体的时候也总觉得不自在,不自觉地就会对着身体低头看很久,偶尔还会摸很久。
“鹤今……”
“不能接受我顶着你的脸亲你?”沈鹤今淡淡扫了他一眼,微微笑着说道。
陶灼抿了抿嘴唇,轻轻摇头。
“我没有,怎样我都能接受鹤今。”
沈鹤今主动搂紧他,再次慢悠悠地亲了上去,这回亲得很久。
陶灼闭紧眼睛,忍不住将沈鹤今的肩膀扣紧,贪婪地索取。
再度睁眼时,眼前的沈鹤今已经完全变成了沈鹤今,陶灼讶异地看着两人交换的身位,意识到他们已经换了回来。
“鹤今,原来你一直在找换回来的方法。”
沈鹤今笑而不语,又重新吻了上去。
陶灼不知跟鹤今断断续续地亲吻了多久,迷糊间两人紧紧抱着睡了过去。
清晨醒来的时候,有一根手指出现在陶灼模糊的视线中,戳了戳他的脸颊,又碰了碰他的睫毛。
陶灼定了定神,看向沈鹤今熟悉的温柔笑颜,高兴道:“鹤今,我们换回来了。”
还没高兴太久,沈鹤今收回手指,突然按住他的肩膀,轻柔地吻了过来。
吻完之后,陶灼再次定神看过去,沈鹤今又变回了他的模样。
两个人的灵魂换到对方的身体,陶灼的手正按在沈鹤今的肩膀上,他迷茫地眨了下眼睛,也学着沈鹤今的动作亲上去。
陶灼试着亲了好几回,依旧没能换回来。
“鹤今,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以后都不能彻底换回来吗?”
“别急,我们慢慢试。”
沈鹤今似乎是觉得很有趣,凑过去亲他的嘴唇,发现变回来后又要亲回去。
如此反复几次,沈鹤今玩够了便抱着陶灼起床。
陶灼感觉哪里怪怪的,为什么只有沈鹤今主动亲才能换回来?
“鹤今,你是不是在玩我?”
“你不喜欢?”
“喜欢。”
“真的假的?”
陶灼坚定地点头:“当然是真的,我不会要骗你的。”
“并非我不想换回来,你我的身体已经互相认定对方的魂魄和神识做主人了。现在换来换去是因为不稳定,过一阵子就好。”
沈鹤今解释完以后,陶灼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是鹤今,你明明可以暂时换回你的。你的伤我已经养好了,我想换回我的。”
“这般着急做什么?”沈鹤今抬手摸了摸自已的脸,“你这模样不错,再借我用两天。”
“鹤今……”陶灼也不是不愿意,只是他用着鹤今的身体施展不开手脚,而且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修炼。
他习惯用砍刀,可鹤今这双手不适合握那么粗糙的东西。
鹤今既然还想用,陶灼没有犹豫太久,他答应了,退而求其次道:“那我今日可以跟着你下山吗?”
沈鹤今沉默了一会,不忍心拒绝他,只好如实告知。
“陶灼,我其实这些天回你儿时的村庄了。你这颗心脏到底哪来那么多的委屈,总是叫我不该怎么办才好。”
闻言陶灼眼神闪烁,垂下头闷闷道:“鹤今,因为我总是不懂得知足。我总觉得上天欠我的,不仅儿时夺走我的一切,还给我差劲的灵根,叫人看不起我。”
“可我总是忽略上天赐给我的你,儿时没有你的帮助我或许早就饿死,妖兽扑过来的时候我或许早就被咬死,后来没有你我或许连如今的成就也不会有。我总是这般不知足。”
陶灼如今早就看开了这些,但不知该在哪个时机坦然地跟鹤今倾诉这些话。
沈鹤今笑了笑:“现在就知足了?”
“还是不知足。”
陶灼抱紧沈鹤今,情深意切地说:“我想要鹤今对我再好一些,再多喜欢我一点。我怕我以前叫你讨厌了很多很多次,一想到这个我就难过。”
“那你听话些,少动歪念头。”
“我明白。”
沈鹤今偏头吻上陶灼的嘴唇,眼睁睁看着两人的灵魂渐渐松动,眨眼间的时间互换回来。
冥冥之中他能感觉到,这大概是他和陶灼最后一次互换身体,某人的心结已经彻底化解。
他们之间的缘分已经密不可分。
“鹤今,那你再陪我回一趟家吧。”
“好啊。”
——
陶灼醒过来的时候,手掌上上下下摸了摸自已的身体,他刚偏过头,对上沈鹤今仿佛看透一切的浅灰色眼眸。
他顿了顿,笑着说:“鹤今,我只是试着摸摸看。刚刚我居然梦见我变成你,你变成我。”
沈鹤今懒散地靠过去,淡定道:“我就在这里,想摸就过来摸。”
陶灼用手掌抚摸上他的腰身,轻声道:“鹤今,我感觉我们在梦里也过了一辈子似的。”
“陶灼,你我缘分不会散,能过很多辈子。”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