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游戏还在继续,草原气氛只增不减。许是老鹰捉小鸡实在吸引人,一整天躲在营帐里看书的唐沂也加入了新一轮比赛,而最先邀请他的唐忆秋纳闷了:他刚才不是说不愿意玩的吗?
唐多令没说话,她看着唐沂走向队伍,拉住了前一个人的衣角。亲姐弟间有心灵感应,即便唐沂从来不说,她应该也知道,这是只有他们才明白的默契,因为林愿景不见了。
如果没有唐沂,唐多令也会努力前往龙眼赎罪,可直到林愿景真的已经脱离了由她造成的封魂,两人都不再提起这事。
就好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过,那段往事只是一场痴梦,她和唐沂依旧回到了平常不太和睦的姐弟关系。
不是的。
唐沂能想的,唐多令也能想,他已经失去了林愿景,极有可能还会失去姐姐。
一报还一报五字,他念起来觉得硌牙,心口更疼。这本就是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的道理,为人做了什么孽,将来就会得到什么报应,可是,如果这个人是他姐姐呢。
当唐沂决心送走林愿景时,他就应该想过,自已和姐姐之间,到底要由谁来填补这条命,如今时隔渐长,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可笑的是,他才看完林愿景的记忆,方知自已对姐姐误会之深,他还来不及挽回,现在林愿景走了,想和好的念头也彻底消失了。
所以无论最后会发生什么,唐多令都安然接受。唐沂做得够多了,这不是他该承受的。
唐多令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那就这样吧,唐沂不愿理她也好,她不是个称职的姐姐。
她端着奶茶静静守候,这漫无边际的思绪堆积到了嗓子,却无法发泄,反而像雪山倾塌后,越滚越多。她不知道自已还能坚持多久,她脸上的心事已经藏不住了。一旁与她并靠的交椅,突然咯吱了一声。霍仲卿停下搓手串的动作,含笑看向玩木马的小女儿,引得唐多令也收回了愁闷,只听他说:“你那两个哥哥呢?好不容易相聚一次,你不折腾折腾他们,爹爹我可就要生气了。”
那只木马很小巧,骑在上面的霍瑜看起来也很可爱,乖乖回道:“小哥哥去三花庭营帐烤羊肉了,他说要给我带几串回来。”
“小哥哥惦记你,大哥哥呢?”
“大哥哥我不知道。”
霍仲卿这人没别的,就属儿子多,但宝贝女儿他只有一个,随便她怎么闹两位哥哥,珣璘那俩小子活着就行。
是啊,好不容易相聚一次。
他们是同胞,血浓于水,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唐多令便也笑,她把奶茶放下,对着霍瑜道:“姐姐现在好多了。”
“不错,是好多了。”霍仲卿看向霍瑜的目光里满是骄傲,他知道霍瑜五岁就能背熟一整本家录,真不愧是他的女儿,“姐姐住在玉壶台很好,多谢宗主一直以来对她的照顾,我也放心。”
“姐姐”这个小名是霍仲卿亲自取的,其偏爱程度可见一斑。他以为,除了从王从玉的排序,照着诗书挑选一个好名字不能体现对女儿的珍重,那不如让全天下的人都叫她姐姐。他这辈子最满意的就是家妻,前有一对天赋异禀的双生子,后有锦上添花的宝贝千金,这样的好事旁人求都求不来,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霍仲卿连做梦都是笑着的。
唐多令不敢邀功:“思煦常常陪她,他喜欢带姐姐玩。”
“是极,是极,这孩子也好。”霍仲卿连连点头,说起来,他今年决定回老家拜入三清观门下,还真是一时兴起。
霍仲卿信祥瑞之说,源于多年前三刀入梦,夜夜悬挂在头顶,时感脑袋疼痛难忍。初始不解其意,他已经是名门正派的门客了,哪里再有升官的机会,但直到三个孩子的降生,方才知晓那三刀并非是升迁的喜兆。
如今他再次梦见三刀,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倒是变得平静,与唐多令解释:“这三刀,不就是一个‘州’字吗?落叶归根也有期,唐宗主,我该回来了。”
却也没想到,正是霍仲卿这“一时兴起”的决定,让他躲过了凤栖坞的劫。
“我川渝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唐多令实在感慨霍仲儒的悟性,她千里遥望林芜山的孤坟,更是继林芜山之后,她看到了又一位前辈的质傲清霜,“三刀梦渝州,有霍先生在,唐家将来会有大造化。”
不知霍仲卿在看向何方,他扬起嘴角,手里的珠串搓了又搓,与远处的激越鼓点融为一体,视线再落回骑着木马的姐姐身上。他突然说:“古往今来,唯女子的教养最是困难,也最是苛刻。父母兄弟,夫君公婆,抑或思想之潮湿,旧礼教之牢笼,人人都可影响她。换而言之,何为孝,何为悌?”
将母亲困在深宅,终其一生守着那方天地,算孝顺吗?
用姊妹换取利益,告诉她们要以男子为先,算爱护吗?
“也许我目光短浅,只想着姐姐能够多认点字、多读点书,让她也可以去学两个哥哥能够学的技艺。我费心教养,是不想让她被家里随随便便嫁出去,或是因为别人就放弃自已唾手可得的一切。”
霍仲卿说的,不止是姐姐。
草原爆射出最亮眼的那一簇星火,他凑近了,拉住唐多令的手,就如当年林芜山赞她千秋侠女,她站在台上,众人都说:休言女子非英物。
而现在,霍仲卿也说:“思情,让你的名字被完完整整地刻在史书中,让你的人生历经百年依旧恒久。愿你清微与恣意同在,光耀千秋,前路灿烂。唐家有大造化,你也是。”
这是霍仲卿对一个女子最崇敬的评价和祝福,该被后世记得的从来都不是她的年少继任,而是她在那时成为史上第一位走上领奖台的女修,乃至唯一一位女性宗主。就让她们涓涓不止江河生,在这条路上功成名就,永远闪耀着卓越辉煌。
唐多令走到如今,竟有十六年了,何其有幸能在当下听到霍仲卿的肺腑之言,与多年前的仙剑大会重合。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已失去的人或事,真的可以再次回到身边。
她的眼睛许是被篝火灼烧,多了点点水光之色,霍仲卿的声音不重,却极其震撼,那一口浊气好像终于得到疏解,她反而少有的手足无措,不由得笑道:“看来明道长影响深重。”
霍仲卿知她,让一个人大彻大悟也需要时间,她不过是没准备好该怎么回答这些深沉的话而已,“是啊,都了不得。”
幸好他儿子带着烤羊肉回来了,大老远就喊:“姐姐!姐姐!看我给你带啥好玩意来了!”
再仓促也不忘记向老爹和宗主行礼,只是少年两手举着烤串,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霍仲卿看都不看:“肯定是老二。”
霍无尘半跪在木马前,汗水打湿了额间碎发,脸蛋灰扑扑的,更有烤肉的炭火味,定是一刻也不敢停歇地跑回来。霍瑜欢呼了一声,抱着哥哥脖子狠狠亲了一口。见姐姐喜欢,霍仲卿就不说他鲁莽了,免得扫兴。
霍无尘和多数老二一样,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的,家里人的关注全给哥哥妹妹了,可他自个心大,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霍仲卿张嘴便问他:“你哥呢?”
“诶?我也不知道,刚才还能见着的。”
霍仲卿没继续问下去。他不担心霍珣,毕竟大儿子最优秀,他只是想看兄妹三人齐聚的场面,试问还有谁能有他这样的福气,思及此,他又开始骄傲了。
唐多令因他的小心性失笑,“光吃怎么行,带姐姐去玩吧。”
霍无尘当然要带姐姐去玩,可惜老鹰捉小鸡不适合她,绕着草原走一圈也是极好的。霍无尘说了许多路上的奇遇,从雁城打工开始,再到河仙城秘境和龙眼,以及各种各样的朋友。他吹嘘自已惊绝的破案过程,姐姐都耐心听着,这是与玉壶台完全不同的风景,他能有如此跌宕起伏的经历,想必霍珣也有。
就比如现在——
“你到底有完没完?”
“没完!霍子曰我告诉你!我说了我不会放过你的!”
付清乐为报角斗场之仇,龙眼里耍阴招的手段不够,还要在草原上用摔跤力压霍珣。他锁喉蹬腿,霍珣便缚他全身,两人已经僵持很久了。
但外人看起来,误以为他俩又在玩什么小游戏。
不是的,付清乐杀心渐起。
只是棋逢对手,在地上滚了好几圈都没能分出胜负。
“你就这点能耐?”
“找死!”
裴谈正与程千帆说着体已话,此刻也略感无语地移开了脚尖。忍了又忍后,她急忙喊停:“不许吃我脚!”
付清乐听不进去,两人扭打在一团,他被霍珣压着,逐渐落了下风,于是报复性地不让霍珣起身,导致裴谈只能双手抱膝坐在椅子上,看着这荒谬的一幕。
抓胳膊太暧昧,抓衣服太无力。
情急之下,付清乐一把薅住霍珣的头发。
渐渐的,程千帆也抬起腿,给足了二人空间,干巴巴笑道:“真不愧是你徒弟哈。”
那可不,仙谈会上裴谈就是这样拳打四位宗主的。
没有搬出老祖的名号,因为邻家有女初长成,力拔山兮气盖世。
她虽然不喜付清乐,但也是她带大的弟子,丢的是她的脸,赶紧拨开地上两人,拉着付清乐起来。
有人劝架那便什么都好说,霍珣沉着脸色整理凌乱的衣襟,朝付清乐冷哼了一声。
“你——”付清乐顿时炸毛,正欲发作,却被裴谈横臂拦下。
“行了,光给人看笑话算什么样子。”裴谈微收笑容,漆黑的双眸显得有些冷漠,让他终于想起她这个师尊还活着。待霍珣走后,她才继续说:“天潢贵胄,旁人本就礼让你三分,何必主动招惹,做出这等掉价的事。”
裴谈就不说规矩体统了,毕竟连她自已都做不到,但要让付清乐因为这些失了身份,她也是不允许的。
师徒俩共坐同一张椅子,付清乐嘴上不饶人,行动上却只占了前小部分,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裴谈含笑着轻抚手背,身姿倦怠地坐于其后。就像养了只小猫,活蹦乱跳才有个性,她自然放纵宠溺,用冰凉的手来回划过付清乐的脖颈,嘴里吐出的声音不太真切,却让付清乐汗毛耸立:“陈仓角斗场,好一顿羞辱。”
她的脸一半被篝火照得猩红,一半被付清乐挡着,似乎已经点明温和友善的外表之下,是一种极致的矛盾和割裂感。只有付清乐知道,他的身后藏了只真正的恶鬼。
同理,裴谈知道的事也远比付清乐想象得要多。
付清乐没回头,挺着脖子说:“你知道还不给我做主?”
裴谈恢复了平常的装疯卖傻,好像刚才一闪而过的阴戾只是幻觉,笑嘻嘻应道:“还是别了,十二个时辰我得写十三封遗书。”
“你只有我一个师尊,你不要逼死我。”
有时外界传闻并不可信,至少在程千帆看来,裴谈和付清乐的关系还算不错,她问他:“你的生辰在秋分,这是喜事,我已经吩咐宗门开始准备了,有什么想要的吗?”
若放在往年,付清乐的生辰宴鼓乐齐鸣,必办得气派,但现在他看狼山大典,一把火艳烧到了天,想着千里逢迎,能够和一群朋友庆生也是极好的。
“没什么想要的,光是礼物我能收到几百件,总能挑出最喜欢的东西。”付清乐矫情了一回,他又不好意思明说,万一被拒绝岂不是很尴尬。
裴谈有所感叹:“设棁之辰就该大办,你倒是无所谓,我却是不能随便应付的。门上那把弓也挂了许久,每回秋猎后是你的生辰,真是个好兆头。”
仙家男儿出生,家里长辈便要在房前摆挂弓箭,以桑弧蓬矢,射天地四方,旨在远大志向,亦是辟邪。若命中犯将军箭,有弓无箭基本无事。
裴谈说得不错,她这位徒弟当真顺了门上弓箭的意,在一众人之中脱颖而出,喜获今日头彩,连天道宫宗主都表示佩服。要不是他畏蛇得很,只堪堪停留在大狼山中围不敢妄近,也算给同行留了机会。
付清乐好似得到了那把初生弓箭的庇护,但人人都有,偏偏他最优秀,估计就是因为秋猎结束后便是他的生辰吧。
仙门间重人情世故,知道付少主喜事将近,多数都在大典上陆陆续续地送了礼来,剩下的,只等日后再去金阙阁贺喜。裴谈这个做师尊的当然要客气几分,向外的邀请函一抓一大把,丝毫不含糊。
这边金阙阁的营帐被数不清的礼品堆满,门生苦闷该如何带回琅琊,而裴谈乐得合不拢嘴。毕竟无论其他人送付清乐什么,最后都会装进她的口袋,更有甚者为了混个脸熟,干脆直接送她。可见宝贝徒弟的生辰宴还未举办,她就已经赚大发了。
付清乐看她这不值钱的样就觉得烦,走出营帐又有人送礼,他一并都说:“全给她就是了。”
同样为此事烦闷的还有三花庭营帐。南初七坐在桌前提笔已久,日常学习都没这么刻苦过,觉得全世界除他和哥哥以外都有点毛病。他翻来覆去,最后别扭地皱着眉,向姜云清抱怨自已的不满:“到底是谁在抬高这些礼物,提前这么多天,显着他们了?”
他不是嫉妒付清乐的受欢迎程度,往年秋猎都有这种事发生,见怪不怪了,是大家明明说好的,今年等生辰宴再一起送礼,不计较不攀比,结果一个赛一个积极。
南初七被这几个人背刺,导致他不知道该送什么好。
姜云清道:“三清观送人只送玉,不算预料之外。”
“我知道啊!可是今年唐思情送付清乐一座两层楼高的玉山子哎!”
南初七光是想想就觉得震撼,喃喃道:“太夸张了。”
还专门把这摆件雕刻成九藏真人的模样,定是仙谈会结束就开始准备了,可她居然都不告诉南初七!
送玉器一直都是三清观的传统,南初七能够理解,但不理解的是唐多令竟会在这上面偷偷下功夫。
有她这样,其余人只会更胜。南初七肯定有拿得出手的东西,礼轻情意重说得好听,但有金玉在前,相比之下还是会显得苍白。他原本打算送串南海明珠,河仙镇特产倒不失为一项纪念,而现在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找天裕要一滴真正的鲛人泪水了。
明若清也想说:“你们这样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这都要比?”
宋安之慢慢放下自已亲手做的瓷器,可见觉得被欺骗的不止南初七一个人。
“所以付清乐最想要的是什么?”
“鬼知道呢。”
姜云清倒是想起了空学镇的日子,除去被傅小姐围堵的担心,他过得挺快乐的,总是和明芃说以前的事。
还有得知宋安之可能遇险的消息,不知道这个算不算,姜云清应该抓住了一点付清乐隐秘的心思:“是你们。他想你们陪着他。”
南初七疑惑地看来,玩笑道:“嚯,果然金昭玉粹的人都很缺爱。”
这是找虐吧,谁不知道付清乐最讨厌他们了。
不止南初七,明若清也不信。她打了个哈哈:“那我还是砸锅卖铁选个好礼物吧。”
宋安之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想我死我才信。”
话是这样说,但宋安之离开营帐前,还是把专门送给付清乐的瓷器好好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