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他除去了身边的隐患,此刻应该欢欣雀跃,但他怎么只觉得,眼前的天地,一片寂寥,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这种感觉,悲伤的程度甚至不亚于曾经失去姑母、失去师父。
“悲莫悲兮生别离。”
曾经痛悼洛琳琅吟出的诗句,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心头。
不过纵然如此悲伤,他的眼神却依旧坚定。
他并不后悔。
其实在他的心中,忧心远远超越了愤怒。
“此去罗浮,九死一生。”
“纵然你是妖族,纵然你骗了我,我依旧不能让你冒险。”
“你不属于我族,你不属于这里。”
“你的生命,不应该随我,在此终结。”
而结束的时候,会想起开始。
那个已经模糊了的初相见的场面,这时候却在朦胧的泪眼中,鲜明地浮出水面。
明媚的春日阳光里,美丽的少女穿着嫩黄色的衣裙,斜倚在街角,宛如漫天春色里,烟水江南中,开得最灿烂的一束迎春花。
美人如玉。
虽然那时的街道人来人往,但人潮人海中,他第一眼便看见了她。
而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大胆,你是谁”,这时再想起,不胜唏嘘。
在他落寞惆怅之时,被他想着的那个少女,这时已冲到附近一座无名小山的山顶。
她站在山丘之巅,看着群山巍巍,大河穿行,便放声大叫:“张狂云,你真是个傻瓜!”
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不等回声停歇,她又冲着群山大叫:“白冰岚,你才是个大傻瓜!”
此后,她伫立山巅,静静地听自己的喊声,在千山万谷中回荡震响。
渐渐的,回声中,她已泪流满面……
等张狂云回到东泉镇时,那归云子正在镇子入口处的一间茶铺等他。
见他只是一个人回来,归云子有些惊讶,问他师妹在哪儿。
张狂云含糊其辞,推说师妹有急事,已经暂离。
归云子察言观色,就知不好多问,便也不再多说。
不过,从之后赶往罗浮山的路途中,归云子见少年虽然言笑如常,但眼角眉梢,总有些抹不去的愁绪。
于是,他便知道,恐怕他师妹的“急事”,是和他闹别扭,惹急了,耍性子跑掉了。
等他们两人,赶到罗浮山,才到山脚下,便感受到嘉元会的盛况程度了。
原本清净的道山福地,这时候的山门内外已是人来人往。
各路装扮不俗的道子或是豪客,尽皆大声说出自己的门派名号,然后由上清宫安排的接引弟子,对照名册核实无误,便引去山上客房歇下。
三年一度的嘉元会,自是道家的盛会,在当年的秋天,天下道门云集罗浮。
如此盛会,也有些非道门的门派受邀参加。
比如佛门法王寺,南疆苗家五毒门,西域秘教天火教,东海渔民海船帮,长江行船沙洲帮,都是嘉元会的常客。
还有些海外道门,平时和神州道教没多少往来,但是三年一度的嘉元盛会,他们大多会乘槎浮海而来。
他们借这个难得的机会,拜会神州道家祖庭,并与天下道家同门,交流经法,互通有无。
这其中,东华洲射潮山的威灵宗,来得最勤,几乎每届嘉元会都会参加。
每当嘉元会即将召开时,威灵宗的道人们,乘着东华洲特有的大海船,越过南海东海的波涛,到达神州大陆,自北向南,或于漳浦,或于怀恩,或于潮阳三地登陆,然后一路迤逦,往罗浮山而来。
相比早年只有比武和讲经,现在的嘉元会,形式也变得更多样。
其中有争锋会,乃各派青年俊杰,比较武技法术;问道经席,乃各派对道经有独到研究之人,向与会同门宣讲经义,交流心得;奇珍市,则是各门各派带来各自门中得意的法器秘笈,或售卖,或交换,互通有无。
当然这么多年下来,奇珍市已经不单单是互通有无的功用目的,还和争锋会类似,变成了斗宝会,成为一些门派向天下同门展示实力的绝佳机会。
甚至还有带有相亲性质的“逍遥游”,乃是参会的道门年轻男女,尤其是俗家子弟,一起同游罗浮山诸峰,看看能不能促成合适的道侣姻缘。
显然如果成事,便能拉近双方道门的关系。
以上这些,大多是各派翘楚弟子参加。
在此之外,还有个很重要的“抱霞峰会”,乃是各派掌门,齐聚抱霞峰,不仅谈玄论道,交流道家本身的业务,还会纵论天下大势,以及道门和当朝、和局势的关联。
可以说,三年一度的抱霞峰会,不仅会决定之后三年神州道门内部的重要事务,还会决定它们和官府朝廷的合作关系,以及如何联合起来,对付神州内外各种邪魔外道。
抱霞峰会如此重要,但却不是每个参加嘉元会的道门掌门都能参加。像归云子这样没落的道观掌门,就根本没有资格参加。
归云子对此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半路“捡来”张狂云这个便宜师弟,他连争锋会也只有观礼的份。
但现在,当争锋会在罗浮山主峰飞云顶上举行时,他却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比武,心情十分紧张。
除去曲高和寡的抱霞峰会,这争锋会毫无疑问是嘉元会的重头戏。
而且和其他活动不同,争锋会是唯一能和抱霞峰会搭上边的嘉元会活动。
届时,争锋会最终胜出的前五名,会在抱霞峰会前,被允许进入抱霞峰的掌门论道之所,由上清宫、天师宗、玄灵宗、妙华宫等天下最强道门的掌门,亲自对他们进行嘉奖。
不仅如此,胜出者们还可以对这些掌门,提出自己在修炼上的疑惑,由他们进行指点。
对力求上进的道门中人来说,争锋会胜出的虚名,固然非常重要,但被一众站在天下修道巅峰顶端的高人指点,则更让人梦寐以求。
所以,这争锋会如此重要,主办者上清宫对其也十分重视,将争锋会的擂台,摆在飞云顶上清宫的主殿,即上清殿前那片阔大的石坪广场上。
其实像这样道门最顶尖的新晋弟子争锋会,以张狂云以往在玄灵宗中的地位,根本无由参加;但现在作为金华观的独苗,他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飞云顶争锋会的擂台。
经历了玄灵宗中的剧变,此时的张狂云,虽然年纪和那些登台打擂的道家同行差不多,但心境已是完全不同。
登在高台之上,准备与对手争锋之时,他的眼中,仿佛只剩下对手背后浩阔的蓝天、缥缈的云山;至于对手的高矮胖瘦,似乎已经完全不在眼里。
他这样的飘忽与淡然,落在对方眼里,却觉得这人怎么痴痴呆呆,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而一开始时,几乎所有对手,都不知道张狂云的根底来历,只知道是吴越道门金华观的弟子。
一想到金华观,这些对手们全都释然,因为他们都知道,金华观没落已久,往届的嘉元会,别说这真刀实枪的争锋会了,就连其他活动,这金华观也只有旁观的份。
尤其这一回,他们还听说,带队来嘉元会的金华观现任观主归云子,居然把买卖生意做到罗浮山上来,在天下各路同门中,大肆贩卖金华特产,虽然钱赚了一些,但却把名声给搞臭了。
要知道,大家可都是超然物外、一直以白日飞升为目标的世外高人啊,现在出了个满身铜臭的同道,他自己不嫌丢人,别人可是都替他害臊啊。
而为本门努力赚运营经费的归云子,浑没想到因为自己这样的行为,连累了那个刚入门的师弟,以至于他在擂台上那种超然物外、神游六合的高明状态,却被人当成了傻子。
当然,“傻子”这样的误解,也只在双方准备对战之时;一旦开打,这些对手们便发现,张狂云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竟是威猛无俦!
他那柄火光直冒的怪剑,在云天下好似雷电乱闪、火龙狂舞,并且身形极为飘忽,一旦动起来,好像什么地方都没有他,又好像什么地方都有他。
很快,毫无悬念的,张狂云便战胜了三个对手,从初级初窥之阶,进入中级登堂之阶。
原来这争锋会,分“初窥”、“登堂”、“大成”三个阶段,简单说就是初、中、高三级。
对每一个参与者来说,只要在前两个阶段,五战三胜,便能晋级。
所以很显然,在报名就能参加的初级阶段,参与者的门派分布都挺广,张狂云并没遇到玄灵宗的同门。
不过,越到后面的阶段,遇上实力排名靠前的道门弟子,可能性就越大。
而天下道门青年弟子,能来嘉元会,已经被筛过一轮,还能被师门允许报名争锋会,又筛过一轮,全都是华夏年轻一辈中的绝顶高手,难度很大。
但即使如此,张狂云还是在中级的登堂阶段,一开始便连胜两场。
并且很巧的是,这两场他遭遇的,全是玄灵宗的同门弟子,还都是玄宗堂所属的弟子。
碰上他们,在之前初级阶段神思飘忽的少年,这时候却聚精凝神,和这两个前同门一一过招。
对于他这样的转变,在台下紧张观战的金华观主归云子,倒是很好理解。
因为他一眼便看出,前后那两个玄灵宗的对手,对张狂云的态度,竟是超乎寻常的凶悍!
本来,即使是争锋之会,毕竟是在罗浮山这样的道家洞天福地,又是道门盛会,别说道门中人本身了,就连那些受邀参加的其他门派,到了这里,也非常客气。
参加争锋会的人,不仅开始时互相打招呼,十分客气;就连胜败已分之后,得胜者也上前安慰,失败者也心态极好地跟对方请教方才自己的失误,双方十分和气。
但在归云子观战张狂云的中阶之战时,他却发现,那两个玄灵宗的对手,却对张狂云十分敌视。
“这是怎么回事?”归云子心想,“莫非我这个便宜师弟,曾跟玄灵宗结过仇?”
想到这一点,他心中有些惴惴;不过转念又一想,他便心中哂然:“吓!怕什么?我金华观光脚不怕穿鞋的,现在门中居然还能有天下第三道门玄灵宗的仇人弟子,这传出去,多气派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金华观能跟玄灵宗分庭抗礼呢!”
本质就是商人的金华观主,这时候不仅不害怕,反而还隐隐有些兴奋起来,只觉得自己蹭到了玄灵宗这个热点。
很快,两胜之后的张狂云,便迎来自己登堂之战的第三个对手。
这一战对他很关键。
如果赢了,他必能进入“大成”阶段之战;如果输了,按之后的形势发展,就很难预料了。
所以在台上等待对手时,他的神色极为凝重。
见他如此郑重,正在台下的归云子,却有些不以为然。
对此刻的金华观主来说,心中只有一个“乐”字!
“能杀出初窥之阶,进入登堂之战,还连赢了两场,这简直已经是赤松子祖师开眼,保佑咱们金华观取得史无前例的辉煌战绩!已经是创造历史了,还能奢望更多吗?”
除了开心之外,他还有些忧心:
“到了登堂阶段,碰上的可都是高手啊。刚才狂云虽然赢了,但都赢得太艰难了。一个不小心,别说赢不了,就那俩玄灵宗弟子要吃人的模样,输了肯定伤筋动骨,要受重伤啊。”
“唉,我这个便宜师弟,看着性子挺淡,怎么到了争锋擂台上,就变得这么患得患失呢?”
“你难道不知道,在本观主的心中,你全胳膊全腿地下来,可比赢几场对战,更重要啊!”
不过正在台上的张狂云,可不这么想。
“我一定要胜出,打到大成阶段,并争取成为前五名!”
“这是我接近抱霞峰会唯一的机会。”
“如果没猜错,那个玄灵宗‘掌门’,一定会在抱霞峰会上有所行动,但现在其他所有掌门长老们,对此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