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孟惊鸿帮忙,白鹿崖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甚至过了十来天后,连孟惊鸿自己都来得少了。
这样的结果,倒不是孟惊鸿失去了对白冰岚的兴趣,而是以他的骄傲,来了三四次后,发现白冰岚对自己也只是虚以委蛇,每次说到重点之时就推三阻四,便让孟惊鸿原本火热的一腔心思,也变得有些凉了。
面对这样的结果,张狂云很是高兴,甚至背地里还夸了白冰岚几次;这时他根本想不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这一日清晨,张狂云正在从白鹿泉边取水,冲洗仙路堂前的石坪,便看见两名凡宗堂的清规弟子,联袂上得崖来。
见是负责清规的弟子一大早过来,张狂云便是一愣。
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木桶,迎过去施礼问道:“两位师兄早。不知两位师兄一大早前来,有何见教?”
见他殷勤相问,清规弟子却不太客气;高个子的那位直截了当说道:“张狂云,大约一个月前,你是不是去杭州捉妖了?”
“杭州?是啊。”张狂云有些诧异地答道。
“那妖你捉回玄灵宗没有?”清规弟子继续问道。
“没有。”张狂云虽然直觉不妙,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答道,“不瞒两位师兄说,那妖颇为狡猾,虽然小弟一心守候,终究没能捉到。”
“哼!”矮个子那个清规弟子鼻子里哼了一声,神色严厉地质问道,“究竟是妖物狡猾、还是你有心放纵啊?”
“张狂云,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以你过往的捉妖履历来看,虽然功力不高,但精得跟个什么似的,区区一只迷惑人的兔精,你怎么可能捉不着?分明是你有意袒护放纵!”
张狂云闻言,眼角一跳,忙叫屈道:“冤枉!我以前捉过妖不假,但也不等于说我逢妖必能捉啊!再说了,既然你们好像对杭州那兔精了如指掌,后来也没见遣人捉回啊。”
“被你打草惊兔,当然捉不回了!”高个弟子厉声道,“切莫白费力气狡辩了,不管怎么说你纵妖而去是事实,今日我二人便奉命而来,将你捉去禁闭于后山紫霞洞,罚你四天四夜不得进食,让你先清己胃、再思己过!”
一听此言,张狂云吃了一惊,不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的事情,怎么会有人刻意重提。
想了想,他忙一脸赔笑问道:“两位师兄,小弟知错了,也认罚。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位堂主或是长老,降下这罚令啊?”
“这……”高矮两个清规弟子,相视一眼,稍一犹豫,那矮个弟子便道,“张狂云,告诉你也无妨。不是本堂的堂主、长老降罚,而是玄宗堂副堂主、咱们的孟惊鸿大师兄,查出此事,降此责罚。怎么?你觉得玄宗堂乃玄灵五堂之尊,它的副堂主没权力责罚你吗?”
“不敢,不敢!”张狂云赔笑道,“小弟只是好奇问一下,并无他意,并无他意。两位师兄,咱们走吧?”
说着话他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见他如此配合,两个清规弟子相视一眼,不以为意,都觉得作为一个边缘弟子,张狂云这么顺从,也是理所当然。
“那就走吧!”两人盛气凌人,喝了一声,便押着张狂云,往那后山紫霞岩而行。
临下白鹿崖前,张狂云还扭头喊了一嗓子:“白师妹,记得这四天看守好门户,把我教你修习的水火法术,好好演练。”
“诶!”倚门观望的少女,脆生生应了一声。
相处了这么多天,即使白冰岚自己没感觉,其实暗地里,也与少年感情日深。
因此看着张狂云被押下崖去,那狼狈落寞的身影,天狐公主忍不住面色森冷。
以她的见识,什么想不通?于是对那个挟私报复的大师兄,她心里已是十分鄙夷。
“真没想到,孟惊鸿在玄灵宗中为尊,竟能为了女人,干出这种事来。”倚在崖口的山石边,她一边默默地思忖,一边看着张狂云寥落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岚云雾之间……
无论张狂云,还是白冰岚,都没有完全弄清楚孟惊鸿的心理。
和其他上白鹿崖来搭讪的同门弟子不同,孟惊鸿在玄灵宗中炽手可热,无论做事做人,从来顺风顺水。
放在往日,只有他不屑一顾拒绝师姐师妹的份,怎么可能献了这么长时间的殷勤,却毫无效果的?
于是他便心生恼恨了。
心生恼恨,他便开始寻找原因。
“这事情很明显,”他心中想,“绝对不是自己魅力不够,或是那白冰岚无心。一定是有人背后作梗。这人还能是其他什么人?定是张狂云无疑。”
在孟惊鸿的想象中,那张狂云一定对自己又嫉又恨,在背后跟白冰岚疯狂地说自己的坏话,而且这些坏话一定说得很过分。
否则以他的身份地位、才华魅力,怎么没让白冰岚在见第二次面时,就拜倒在他孟惊鸿道袍之下呢?
于是他决定惩戒一下张狂云。
把他关入后山紫霞洞,便是一个再明白不过的警告。
九嶷山的紫霞洞,又称重华岩。其洞口有一座岩石,高达数丈,耸立如塔。
也不知何故,这塔石终年云气缭绕,被日光斜照之时,光彩变幻,便好似从洞中不断飘出缥缈的紫云,“紫霞洞”便因此得名。
紫霞洞中,洞室无数,道路曲折,钟乳林立,仿佛在浩大的九嶷山场之中,别有一番天地。
如此奇洞,素来被人称为“潇湘十二名洞”之首;九嶷山能名列道教三十六小洞天之列,这紫霞洞重华岩,其实出了大力。
当然,对于玄灵宗那些犯了过错的弟子来说,后山紫霞洞就绝不是什么好地方了。
千百年来,玄灵宗在紫霞洞中,专门挑选那些狭小逼仄的洞室,用于禁闭教中犯错之人。
对他们而言,紫霞洞的洞室可和缥缈浪漫扯不上半点关系,而更像是一座座阴冷压抑的狱室囚牢。
玄灵宗的弟子,大多自律,平时很少有人被关入后山紧闭。于是张狂云“幸运的”,被关入一间靠近紫霞洞口的洞室。
“你好好呆着吧,四天之后再来接你!”这两个凡宗堂清规弟子,饱含嘲讽地扔下这句话后,便转身快步离去。
这还是张狂云第一次遭受这样的待遇。
他以前从来没想过,纵使自己在门派中才华不突出,做事不出众,也不至于被押入后山关禁闭。
看着阴冷潮湿、头顶岩壁还在滴水的狭小洞穴,一股悲愤屈辱的感觉,开始在张狂云的心间蔓延……
在少女面前表现得洒脱宽容的张狂云,这时望着洞外的一丝光亮,却是一脸的神色冷峻。
“士可杀,不可辱。”
高高在上的孟惊鸿还没意识到,自己心目中“小小”的惩戒,已经在不起眼的后进弟子心头,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唉,还是不够强大,便任人揉捏。”张狂云苦笑一声,落寞地想道。
不仅如此。
当他想到追求天道正义、清净无为的天下第三道门之中,也有以势压人、公报私仇的龌龊事,他的脸上便现出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沧桑。
困于方寸之洞,无事可做,张狂云只有看着洞外青苔石地上寸缕的日光,观察着它慢慢移动,以此打发时间。
不知不觉,那缕日光,渐渐黯淡,在披上一缕霞红之后,便仿佛回光返照,没多久之后,彻底消逝。
黄昏降临。
这时有上了年纪的看守弟子,在盘曲的洞中之路,一路蹒跚,次第点起洞壁小龛中的蜡烛。
昏暗的烛火,不足以照亮曲折、复杂、幽远的古洞。
张狂云有一种错觉,本来没有飘摇的烛火,自己还能努力看清洞中的景物;现在昏昏的烛火余光映来,反而让囚洞之外的景物,变得昏黑模糊,再也看不清面目。
随着光线黯淡,开始传来夜枭和猿猴的啼鸣,悠长,凄厉。
传入紫霞洞中后,和洞壁几经碰撞转折,待传到张狂云的耳中时,已变得缥缈、诡异……
依大师兄之命,张狂云自然是没有晚饭吃的。
以张狂云这个年纪,纵然功法在身,也是很容易饿的。
于是当第一缕月光,斜照到他洞室前时,他听到自己饥肠辘辘的声音。
“乾坤容我静,名利任人忙。”
当静处一室,别无他顾,还保持着饥饿感时,便让张狂云觉得,自己的思绪,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清醒、冷静。
他并没有像孟惊鸿宣称的那样,“静思己过”,夜阑人静之时,他想到的,却是自己死去的恩师。
玄灵宗仙路堂慧明道人,虽然根骨平庸,功法不高,但在他的身上,张狂云却学到很多做人的道理。
在诸多教诲之中,师父有一句话,给他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一个人,也要像千军万马。”
慈祥的师父,用和蔼的语气说出的这句话,在夜深人静张狂云重新想起来时,却只觉得满是铮铮铁骨、金戈铁马之音!
也正是这一句话,便让几乎没什么证据的少年,在得知恩师死在九嶷山无名峡谷时,认定他的死,绝不寻常。
虽然,自己的恩师功力平庸,对经义的理解经常偏差,做事也经常丢三落四,但自小被他抚养的张狂云深深地知道,就是这么一个远不及孟惊鸿的“庸人”,其一腔热血侠义,甚至超过了教中任何人!
“虽千万人,吾往矣。”
师父的死,绝不简单。
为他报仇,不仅是报恩,还是匡扶正义。
在心中再次确认了信念,张狂云便开始利用这特别的孤寂清净,开始闭目冥神,将这几年来自己暗中调查的一切,开始在脑海中梳理、演绎……
到了深夜,他肚子越来越饿。
当最后一抹月光从眼前消失时,他感觉自己的胃开始绞缠起来,一阵一阵地生痛。
这时候,他好像连思考都没了力气,便只好施展玄灵宗的清心安神之法,强迫自己在那团干草堆上入睡。
他想用睡眠,来将饥饿暂时隔离……
到了第二天,当第一抹阳光在眼前闪现,他醒了过来,又开始一天清醒而痛苦的饥饿发呆生活。
这一天,显得格外漫长。
寂寞的时光,如此难捱,他开始自己观察地上的几只蚂蚁,把它们想象成戏文里的王侯将相、痴男怨女,以此来让自己,不至于无聊到发狂。
日落月升,又到了晚上。
本来他以为,只要饿过了劲儿,就不会那么难受,但他错了。
有气无力地看着守卫点燃了烛火,他发现自己已经产生了幻觉,居然把眼前那几抹跳动的烛火,看成了几块红烧肉。
一想到红烧肉,他的胃就更疼了……
他开始蜷缩在石洞一角的干草上,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些食物,但却发现,仿佛诸天神佛在跟他开玩笑,越是不去想,越是无数的珍馐美味,在眼前走马灯一样地飘过。
真的,他觉得,作为一个还算慷慨宽容的人,他真的开始仇恨大师兄了。
正饥饿难忍、百念丛生之时,他好像听到“啪”地一声轻响,然后便闻到一阵香味。
他本能地转脸一看,便看见昏暗的烛影中,竟有一个轮廓很像鸡腿之物,静静地躺在自己的面前。
“完了!真出现幻觉了。”张狂云悲哀地想,“我竟然因为太饿,竟幻视出一只油腻腻的鸡腿,还假装闻到它的香味。难不成,我伸手摸摸它,还能拿到不成?”
心里想着,他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去,朝那只鸡腿的幻影抓去。
“哎呀!怎么回事?我怎么抓到它了?唔唔……我不仅抓到它,还吃到它了!真香啊,我吃,我吃!”
张狂云就开始吭哧吭哧地猛啃香鸡腿。
刚开始啃时,他还告诉自己,这不仅是幻觉,还是自己做梦了;要不自己怎么拿起幻觉中的烤鸡腿,还能使劲啃,还觉得特别焦香美味呢?不过当啃到一半,腹中饥饿稍减,重新恢复了几分清醒和理智时,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梦,他在真真切切地啃一只油腻焦香的烤鸡腿!“是谁?!”他吃了一惊,这才想起往石洞栅栏外看去——却见得洞外飘摇的烛光中,正有一张如花似玉的笑脸,正朝他温柔地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