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在经过众业公所门前的那条繁华的主路时突然被人拦住了。
原来,是马车碰到了一群小瘪三、小流氓的“敲诈”、拆梢。上海当时的黑道称银钱为“梢板”,拆梢之说,就是友朋分钱财之谓。这些常常啸聚街头,像猎户那样物色捕猎的目标,一旦瞄准,就会不失时机地下手。他们惯用的方法,手里拎着装着白水的玻璃瓶子,和你擦肩而过时,失手将瓶子摔到地上,结果当然是瓶子碎了一地,水也淌成一地。于是,拎瓶子的揪住你不放,谎称瓶子里装的是何等珍贵的药水,值多少多少钱,非要你赔偿不可。这时,他的那些黑道上的朋友伙伴就会一拥而上,在一旁起哄。如果你不赔,他们就抢你的钱包,掏尽你的口袋,甚至剥掉你的衣服。另一种方法,就是跌倒在你的车前,用预备好的猪血或红药水涂在脸上、身上,然后以受重伤为由向你勒索。
不过,今天的拆梢,却是惊天大局中的一部分,目的就是要让这条路给彻底堵死。
马车前躺着一个血迹斑斑、满身伤痕的人,细看竟是楚达,而他的同伴紧紧围住这辆马车,尖声叫道:“撞死人啦!撞死人啦!”“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一声声发自丹田的惊叫声,犹如垂死哀鸣,恐怖而凄惨,令人毛骨悚然。路人闻声纷纷聚集而来,众业公所门前这条路本来就不宽敞,现在更是被人群前前后后围得水泄不通。
不到一分钟,就见邵俊带着几名手下身穿公共租界华人巡捕的衣服出现在这里,用围栏把整条街都封了起来。
金融买手们都赶时间去下单,眼看路被封了,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咦,刚才那家伙怎么不见了?”
“我看见他好像从南边那条路进去了。”
众人一听,赶紧掉头向南边的一条狭长的小路走去。
此时已近午时,太阳高高地悬在空中,强烈的光线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他们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一幢红砖西式的楼房正沐浴在阳光下,门口挂着众业公所的牌子。
其中一个金融买手一边用手擦拭额头的汗,一边暗自庆幸道:“还是走这条路好,人又少,而且还近,没几步就到了。”
假的众业公所里,几乎跟真的看不出任何差别,连“客户”、“工作人员”都装得特别逼真,打电话的打电话、报单的忙着报单,一个个看上去非常忙碌。
几个金融买手进去后想都没想,直接找到正在柜台里扮演工作人员的林长枫和欧阳娜,一边报着自家股票的号码,一边像土豪一样把一叠银票往柜台上一摆。
“全买!”
这些金融买手做梦也没想到,就在他们以为这次又大捞了一把而心花怒放走出这间屋子不久,屋子里的所有人便统统撤离了。林长枫和欧阳娜立刻赶到真的众业公所,将一大笔巨额银票转交给傅青衫、白璐瑶等人,他们利用交易员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些银票在唐焯仁指定的一个账户里兑换成无记名债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转移了资金。
当日下午,美国政府收紧橡胶消费政策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上海滩。短短几分钟内,就出现了抛售井喷,价格一泄而不可收拾。众业公所门口挤满了发疯般的人群,有的捶胸跺脚,有的嚎啕大哭,有人满嘴秽语,骂声不绝,人间最痛苦最悲哀最绝望的表情和表演在这里都能看到。
此时此刻,唯一能给这些彻底绝望的人们带来些许安慰的,或许就是另一则被疯传的消息:多家洋人的商行这次也未能抽身幸免,一大笔钱都被天量的抛盘给吞噬掉了。
后来有调查报告分析,这次橡胶股票投资总额高达八千万两,中国人的投资额度占大约百分之五十至六十,而外国人在上海市场和伦敦市场一共也投入了大约三千多万两。正因为奇门的介入,不仅使得上海的一些大钱庄在这次风波中免遭洗劫一空,好歹多少保住了一些命根子,同时也让那些洋人三千多万两雪花银中的近八成不翼而飞、打了水漂。更为重要的是,这个惊天大骗局一举击碎了洋人企图联手搞垮中国金融的阴谋。
傍晚时分,日本特高课行动处办公室内一片凌乱的景象,地上四处散落着一张张刚刚送来的今日股市报表,一只精致的青瓷茶杯被摔得粉碎。
田中左卫门脸色煞白,身子摇晃了一下,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旁边的渡边长雄快要吓傻了,眼睛直勾勾看着地上的报表,他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看到这样的结局。
输了,彻底输了!
一直对自己的经济学识自命不凡的间谍大师田中左卫门彻底输了!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渡边长雄连忙一拿起电话,就听到你们传来一阵咆哮。少倾,他又把电话交给了田中左卫门,用几乎颤抖的语气说道:“老……老师,陆军总部龟田大佐,找……找您的。”
田中左卫门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接过电话。
“田中左卫门,请你给我说清楚,这次是怎么操盘的?6073到底是怎么回事……”
整个房间里都听见了电话那头近乎歇斯底里的怒吼。
田中左卫门抓着电话一句话不说,任由对方斥责。
“田中左卫门,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犯了多大的错?我告诉你,你要对这件事全盘负责!”
“哈依!”
田中左卫门猛地抬起头来,大叫一声,把渡边长雄吓了一跳,只见他一字一顿地道:
“阁下你放心,我绝不会牵连你,我会为今天这件事负责的!”
电话那头似乎还不依不饶:“你负责?几百万的银两,够我们陆军添置多少武器弹药了,就这么给你败了,拿什么负责?”
田中左卫门咬紧牙关,使劲平复着气息,坚定地说道:“这次损失我一定会想办法从那些支
那人手里再夺回来的!”
“夺回来?说得轻巧,你拿什么去夺?你查清楚是谁干的了吗?田中左卫门,你这次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对方的话重重敲击着田中左卫门的心,他倔强着脑袋,坚定地说道:“请阁下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把这次的损失弥补回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这样吧,你把今天的事以书面报告的形式尽快呈送给总部。听候处理吧。”
“嘟嘟嘟——”电话那头直接挂了,里面发出一阵阵刺耳的盲音。
“老师,您……”
渡边长雄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也难怪,此刻的田中左卫门一改往日儒雅谦和的神态,看上去像是一头要吃人的狮子,面无血色,眼露凶光。
“八嘎呀路!”
田中左卫门抓起电话,砰地一下重重摔在地上,一声如雷般的吼叫响彻了整个楼道。
按照事先约定,行动结束,所以参与行动的人到吴淞口一艘叫做“太古号”的货轮上回合,唐焯仁在那里等着给大伙儿分钱。
众人分头行动。林长枫在离开前似乎想跟白璐瑶说什么,但一直没有找到开口的机会,最后连招呼也没打,像赶着赴约似得,急急忙忙叫上一辆黄包车就走了。
“这小子走这么急,莫非有什么事?”
林长枫的反常行为,引起了邵俊的注意,他立刻也拦住了路边的一辆黄包车:“跟上前面车!”
黄包车也是驶向吴淞口方向,但跟唐焯仁之前指定的那艘货船却不是同一个地方,或者说不是同一个码头,一个在东,而另一个在西。
已是傍晚时分,天渐渐变得阴沉起来,黄浦江上弥散着轻雾,密密匝匝的舢板和帆船犹如一片片树叶,在平静闪亮的水面上漂浮而去。
这时,两辆汽车、两辆马车悄悄停在了码头。顾养年、廖南北、楚达、宋一手、傅青衫、白璐瑶、欧阳娜等人,除了林长枫外,奇门众人同时现身。在他们身后,静静地停泊着一艘货轮,船舷上用红漆写着“太古号”三个字,高大的船身宛若荒山中的孤堡古诧,散发着丝丝寒意。显然,这就是唐焯仁之前所指定的那艘货船了。
众人登上货轮,摆在他们眼前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几个木桶斜倒在甲板上,满是灰土,显然已经很久没被用过了,座椅上、墙角里也都布满了灰土,时而还会有几缕蜘蛛网飘落,根本看不出有人曾经住过的痕迹。
“这艘船怎么这么破,简直就跟老古董一样,不知是从哪个时光隧道里钻出来的。”
欧阳娜小声嘀咕了一句,众人笑了笑,都没吭声。
不到半小时,大家把这艘货轮里里外外看了个遍,结果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们两个人呢?不是说好了在这里等咱们吗?”
廖南北这时也皱起眉头,不禁犯起了嘀咕。
“他们该不会……不会是……”
傅青衫刚要说什么,就被白璐瑶打断:“别胡说!他们两个绝不是这样的人!”
其他人似乎也不太愿意把事情往坏的方面去想,随声附和道:“是啊,他们应该不会是那样的人,大家再等等吧。”
这时,只见顾养年从客舱里匆匆忙忙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
“在客舱一张桌子上发现的,应该是唐焯仁留给我们的。”顾养年说完看着众人。
“赶紧打开看看!”
顾养年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赫然写着七个字:
“夜魔在我们中间!”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看!那里有艘船!”
大家纷纷抬头望去,在离他们大概四五百米远的对面一个港口处,一艘货轮正缓缓驶离港口,货轮的船侧上同样写着“太古号”三个红色大字。
“难道是我们上错了船?”宋一手摸着脑袋自言自语。
“是他们故意让我们上错了船。”廖南北冷冷地说道。
“看!甲板上有人!”
傅青衫叫了一句,众人同时把目光投向了那艘货轮的甲板。
另一艘“太古号”货轮的甲板上,唐焯仁背着手,面向船头,似乎若有所思。
“师父,我来了。”
听到声音,唐焯仁缓缓转过身来,一脸笑容地说道:“长枫,你终于来了。”
说完,唐焯仁大步走上前去,像久未见面的亲人一样,张开双手把林长枫紧紧搂住怀里。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一下子让林长枫有些反应不过了:难道师父又要离开我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不舍?他来不及多想,也张开双臂,抱紧了唐焯仁。
就在林长枫有生以来似乎第一次沉浸于这种亲人般温暖的瞬间,他隐隐听到一声枪响,接着,自己的腹部就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
林长枫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低头一看,只见衣服上已被咕咕鲜血染红,他伸出那只沾满血迹的手,呆呆地看着唐焯仁,眼神充满了无尽的不解和迷茫,似乎想要跟他说什么,可却半点力气也没有,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慢慢下沉,就像要掉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里,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接着,就听到“扑通”,林长枫摇摇晃晃掉进了湍急奔腾的江水里。
唐焯仁开枪射杀林长枫的一幕,站在另一艘货轮上的奇门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刚刚唐焯仁师徒二人拥抱时,大家还以为他们是一伙的,自己是受骗者,可当听到枪响,看到林长枫掉落江中后,众人的心情瞬间又变得复杂起来。
此时此刻,最心痛的莫过于白璐瑶了。在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中枪掉落江水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失声痛哭:“长枫!长枫!”“快去救救他呀!快呀!”
说完,便要往江水里跳,众人一把拽住了她。宋一手大声喝道:“女儿,冷静点!江水这么急,他离我们又这么远,怎么救啊?”
就在众人都在忙着劝阻白璐瑶时,几艘小艇从四面八方向货轮包围过来。
小艇上的人都穿着一套黑色便衣,头戴黑色礼帽,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南部式袖珍手枪。
眼尖的傅青衫立刻叫道:“是日本人,我们赶紧撤!”
“等等!”
众人正要转身撤离,欧阳娜突然指着唐焯仁那艘货轮的方向说道:“你们看,那有艘快艇!”
大家顺着欧阳娜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在唐焯仁那艘货轮后面不远处,一个黑衣人正驾着快艇驶向飘在江面上的林长枫。当快到身边时,那人伸出双手,用力把已经神志不清的林长枫拖到了艇上,接着又驾着快艇向奇门众人这边驶来。
江上风大雾大,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日本人那几艘小艇的行进速度。那位年轻人把快艇的马力提到了最大,乘风破浪驶向货轮。
当快要靠近货轮时,众人才发现,黑衣人竟是邵俊。情势紧急,谁也顾不上多问了,一个个纷纷跳上快艇。
“嚯嚯嚯嚯嚯……哗”
飞速行驶的快艇拍打起阵阵浪花,伴着刺耳的轰鸣,载着众人如离弦之箭在黄浦江上穿梭游弋,所过之处,掀起道道白色水雾。
邵俊从小就在江边长大,对这一块的地形相当熟悉。他带着日本人绕着江面兜了几个大圈后,突然加速拐弯,驶进了一片齐人头高芦苇荡里,熄了火,然后“嘘”一声给大家做了个别讲话的手势。
不久,就听到芦苇荡外面传来轰鸣的马达声,间或夹杂着日本人叽里呱啦的一阵乱吼乱叫,众人屏住了呼吸,透过芦苇的缝隙,紧张地看着四周,直到声音渐渐远去,确认日本人已经走了,一个个才深呼了口气。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噼噼啪啪下起雨来,雨点大而稀疏,风一阵紧似一阵。众人坐在快艇上神情凝重,一声不吭。此时此刻,林长枫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一样,静静地躺在白璐瑶的怀里,双目紧闭,面无血色。
阵阵强烈而寒冷的江风吹在脸上,如刀刮一样,白璐瑶却浑然不觉,只是低头注视着林长枫,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她用手帕擦拭着泪水,接着又轻轻提林长枫擦掉脸上的污垢。爱的底子总是痛的,投入多少感情,就像吸了多少剂量的毒,会有相通数量的眼泪来洗刷。白璐瑶想到,如果一旦失去躺在自己怀里的这个男人,一旦有这样一个冷酷的结果,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她知道,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身躯的一部分,早已被这个生死未卜的男人吸附而去了,真的是心如刀割。
快艇驶过混浊的苏州河。远处,有船家轻唱起古老的船歌,哀怨凄美的声音在风雨中飘摇: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船儿呀随风荡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情郎呀我要和你见面,
诉说我心里对你的思念,
当我还没来到你的面前,
你千万要把我要记在心间,
要等待着我呀,
要耐心等着我呀,
情郎!
我的心像那黎明的温暖太阳。
呜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