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青楼,原本应是灯火辉煌、莺歌燕舞之地,此刻却陷入了沉寂与混乱。
华灯初上时分,那些璀璨的灯火此刻已黯淡无光,只剩下顶上几盏在孤独地摇曳,映照着地面的一片狼藉。原本精心布置的红木桌椅被推翻在地,精致的瓷器碎片散落一地,犹如凋零的花瓣,无声地控诉着这四名不速之客。
角落里,几名衣冠楚楚的嫖客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原本是彼此不屑的一群人,现在成了同病相怜的伙伴,脸上写满了惊恐与无助,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而前厅里忙忙碌碌的侍女,此刻也已失去了娇艳与妩媚,只剩下满眼的惶恐与不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四个黑衣人身上,他们都戴了一副鬼头面具,分不清是男是女。那鬼头面具是铁铸的,两腮的尖牙有一尺来长,四种不同的狰狞脸孔,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流露出“喜怒哀乐”四种表情——无论哪种都是极丑的,好像在嘲弄着世间这些无知的人类。
此刻,百合、牡丹、蔷薇、腊梅四花已经近前,把倒地的红桃、夏瑾、月季、水仙隔在身后。后者已经败下阵来,每人都受了些伤。
这个戴着邪恶笑脸面具的人,仅凭一双银筷子,便将几人的剑法轻易破解。
“这什么剑法,跟绣花一样,好玩好玩!”
他还沉浸在打斗的快感中,兴奋得发抖。对他来说,杀人很容易,面对四个绝代佳人的时候,比起杀掉她们,他更享受蹂躏她们的过程。
一外表看似有些病殃的青衣女子站了出来,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宛如冬日的腊梅一般清雅脱俗,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虽然不张扬,但那份独特的美却能清除世间一切污浊。她神情泰然,目光如炬,说道:“你们若是有能耐,大可以把我们都杀了,看能否活着走出百花楼!”
戴着“怒”面具的人只穿了件黑色的短衫,健硕的肌肉,青筋凸出。他嗓门粗犷,声若洪钟,饱含极强的内家功夫:“我看你连站都站不住了,还大言不惭。识相的,早点把人交出来,好免受皮肉之苦!”
另一个相貌清秀,脸颊微红的紫衣少女跟着上前一步,对青衣女子道:“腊梅姐,不用跟他们废话,用‘四季百花阵’一口气结果了他们!”
腊梅点点头,轻咳了一声,喊道:“姐妹们,列阵!”
八个女人同时拔剑,剑身激荡,清脆的声响产生共鸣,震得人耳朵里嗡嗡作响。
八个人瞬间散开,踩在乾、坤、离、坎、震、巽、艮、兑八个方位,将四只恶鬼围在了中心。
八个人八个方位,共计六十四种变换方式,这是依照四季的节令,仿照星辰之变化,由上一任百花楼主悟出的强大剑阵,便是江湖中著名的“四季百花阵”。此剑阵攻守一体,至少需要八人才能结成,八个人中,每个人都可以做阵眼,每个人都能发起攻势,再强大的高手只要被围在阵中,也只有疲于防守,最终力竭而死。
江湖中谁人不知,百花楼的“四季百花阵”无懈可击,任何妄图挑战此剑阵的人,都是自不量力,无异于引火上身。
四人之一的“哀”,永远都是一副哭丧的声音,就像在给死人号丧,他手持一个哭丧棒,不停翻看一沓人皮制成的名册,哆哆嗦嗦对其他人说道:“记……记住了,没有写……写名字的人,还……还不能杀!”
“乐”是四人中的头领,沉着地扫视了一番这个奇特的剑阵,说道:“这阵法不简单,小心应对。”
须臾之间,处在巽位的腊梅往前迈了一步,就这一步的动作,瞬间发生了几件事:一是“怒”把手放在了刀柄上,二是腊梅右手剑未动,空着的左手动了一下,“怒”察觉到不对,迅速把手抽回去,往后跳开,侧身躲过了三把射向腰间的飞锥,然而第四把预判而来的飞锥已经将他笼罩在了死亡的阴影里,眼看咽喉就要中招,一枚黑色棋子把飞锥打落在地。
奇特的是,四发飞锥立时无影无踪,只留下几滩水渍,居然是冰做的。
“怒”还愣在原地,如果不是有人出手相救,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喜”在原地拍手叫好:“早听说百花楼的腊梅冷艳绝伦,一手‘寒玉锥’杀人于无形。”
腊梅并未理会“喜”的言语,转向沉着的“乐”说道:“阁下的‘弹指神通’虽然精妙,但我观之,还未到火候。仅凭这点功夫就想挑我们百花楼,怕是有些不自量力了。”其实她深知,方才“乐”的那一手功夫已是出神入化,还从未有过任何暗器可以抵挡她的冰锥,更何况只用了一枚棋子。
“怒”厉声说道:“小娘蹄子,莫得寸进尺,我大哥方才只使出了三分力!”
“酆都四使,喜怒哀乐,人间无路,地狱无门。”腊梅自言自语道。
就像一道霹雳,击中了在场所有人。大家这才知道,四只恶鬼不是普通来踢馆的匪类,而是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酆都四使”。除了百花楼的姑娘以外,余者皆遮起了自已的面容,生怕给这四个人看见了长相。
这是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一旦接了单,那人的名字就会被写进所谓的《生死簿》,《生死簿》就像是阎王的名册,任你武功在高强,背景再雄厚,被写进簿里的人,只有等死的份。
“酆都四使”就是负责执行死刑的人,仿佛阎罗派来的特使,专勾人魂魄,任谁也不愿在活着的时候见到他们。
“乐”说道:“我们四人极少在江湖中露脸,姑娘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的年纪,居然知道我们的名号,真是难得!”
与其余三人不同,“乐”始终是一副处之泰然的样子,好像没有多余的感情。
方才的紫衣少女名叫蔷薇,正如她的名号一般,生得美丽,却满身是刺,此刻正是她在阵眼,早已按捺不住,开始向艮位徐动,艮位的牡丹会意,跟着开始向兑位移动,余下来的几位姐妹都开始了动作,手中的宝剑正要出手,却被腊梅喝住了。
“慢着!”
蔷薇不解地问:“二姐,怎么?”
腊梅小声道:“不要贸然出手,最后那个人,很强!”她指的是“乐”,后者正面朝蔷薇的方向,跟着转动。
幸亏没有动手,因为“乐”早已看穿了蔷薇的动作。
腊梅的决策是对的,这四个人倘若联起手来,集百花楼的力量固然不会败,却也是两败俱伤。对百花楼来说,这里的每一位姑娘都是至宝,牺牲任何一个都是不能接受的。
多年以前,腊梅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保住了容貌,看起来就和二十岁少女一般年轻。在百花楼这些年,形形色色的人和事都见过,她比谁都清楚,在江湖里混,不会杀人是活不了的,但若只会杀人,则死得更快。
正因为她没有贸然出手,“乐”才没有贸然出手。
“谁胆敢在百花楼撒野!”声音贯穿整个空间,直透入人的耳廓。
听到这个声音,腊梅长吁一口气。姑娘们齐声喊道:“大姐!”
海棠身披鸿霞,从空中急坠,接近地面的一瞬间,忽然急停,仿佛重力消失了。她落在腊梅身前,挡在“酆都四使”之间,如同一根红色羽毛,轻盈得连一丝动静也没有。
谁都听过“百花仙子”的名号,但谁也没有亲眼见过“百花仙子”的样貌,她不轻易现身,从来不见多余的人。所以她在百花楼,一直是谜一般的存在。无所谓容貌、年龄、武功、身份,外界对她知之甚少。
哪怕是这四个人,见了这套举世无双的轻功,这身高贵优雅的红衣,这百里挑一的容貌,不由得想多看几眼。
“乐”往前踏了一步,止住正蠢蠢欲动的同伴,问道:“姑娘何不报上名号?”
海棠傲气十足地回道:“你们这些晚生小辈还不配问我的名字,识相的话,早点滚出百花楼才是上策。”
听到“晚生小辈”一词,“怒”不愿意了,明明这女人跟前几个看起来差不多年纪,竟然敢乱了辈分,气冲冲地回道:“混账娘蹄子,来来来,我与你单对单!”
话音刚落,一阵劲风袭来,“怒”赶紧伸出右臂回敬,挡住了突如其来的一掌。他本以为这掌力也没什么大不了,却闻到了一阵特别的花香,顿觉右臂麻痒难当,赶紧收回掌力,撕下袖口一看,臂弯中已青中带紫,原来这掌中带有入骨三分的剧毒!
旁边的“喜”正要发难,“乐”还没来得及喊出“住手”,海棠仙子已经闪到他身前,单就这形同鬼魅的一闪,已经令“喜”瞠目结舌,一根泛着幽香的发簪已经伸到了他的咽喉。
方才不可一世的“喜”和“怒”,在一瞬间就被海棠仙子制住了。
“素闻百花楼有一套神秘的轻身功夫,名曰‘樱花阵’,看来海棠仙子早已练得炉火纯青了。”“乐”叹道,同时心想:“这里每个人都身怀绝技,倘若真的争斗起来,哪怕是我们四人联手,也不一定能讨到什么便宜。”
高手的博弈,一定不能陷入无谓的冲动,真正的对弈往往只讲利弊。哪怕真的要选择弃子而活,也得从对方手上占得巨大的便宜才行。
每一个队伍里,必定要有一个识大体的人,否则必不能长久。作为杀手头目,“乐”需要时刻保持清醒,做全盘考虑,另三个可以乱来,他不行。毕竟每次接的都是些硬单子,正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太过鲁莽的话,纵然是阎王的特使也有可能先去见了阎王。
“乐”将一个方形盒子抛给了海棠,说道:“这是紫菁再造膏,涂抹在那四位姑娘的疮口处,立时便能痊愈。”
见“乐”是个有风度的人,海棠也不为难,将一个小瓷瓶扔还回去,说道:“这是解药,给那个爱发脾气的小哥,三天之后便能消解他身体的毒素!”
大厅内鸦雀无声,蜷缩在桌子底下的宾客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这其中也不乏一些练家子,他们深知自已穷极一生也没法企及这群人的高度。如若不是亲眼所见,哪里肯信,这些平日里充当男人玩物的青楼女子,发起狠来竟会这般可怕。
“乐”的情绪依旧没有波澜,就像水一般平静,接过解药,拱手一揖,说道:“多谢仙子赐药!”
海棠故作绝情的脸孔,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些变化。对于绝大多数女人而言,好话自然比坏话听着舒服。见眼前这人如此好的涵养,想必也不是个无理取闹的泛泛之辈,心中的怒气也消散了几分。
她回道:“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见面,你会是一个讨人喜欢的男人。”
“喜”嘲讽道:“海棠明明是个几十岁的老婆子!什么百花仙子,不信不信!”
“喜”说这话的用意,本想激怒她。而海棠现在对“乐”好感倍增,也就“爱屋及乌”,反而咧嘴一笑,说道:“算你有见识,识相的喊一声奶奶,可以饶你一命!”
本来还躲在在角落里不敢露头的一众嫖客,现在纷纷探出头来,渴望一睹传说中“百花仙子”的尊容,他们惊讶、诧异、疑惑,各种情感迸发而交织着,明明正值妙龄,哪里像老太婆了?
“乐”说道:“酆都人做事,冤有头债有主,分外之人我们不愿生事。仙子如果知道他的下落,不妨将他交给我们。”
海棠道:“他是我百花楼的客人,只要是客人,百花楼就绝不会出卖他。”
“乐”说道:“酆都杀人只有一条规矩,杀该杀之人。只要这个人该杀,他的名字就会被写入生死簿,就算在深宫内苑,我们也会找到他杀了。”
听见“生死簿”一词,其余众人又开始慌了。一时间,百花楼里乱作一团,这些无关的嫖客四散奔逃,有武功的没武功的,有钱没钱的都挤在一起,撞得东倒西歪,四处碰壁,连茅房都成了避难所。所有人都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已埋起来,只要别被这四人看见便是。
正所谓:阎王叫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他们还是想太多了,能被写进生死簿的人,都是外面响当当的人物,无名小卒连被杀的资格也没有。
海棠皱着眉头道:“敢问小哥,何为该杀之人?”
“倘若天下人都觉得他该死,便是该杀之人。”
“天下人?”海棠笑道,“最起码我百花楼里一百位姑娘都不愿他死。”
“乐”亮出了皇榜,上书“罪大恶极之人”,今惜古的画像就立于正中。
“哟,酆都怎么成为朝廷的走狗了?”
“酆都不为任何人办事,只为公道。眼下江湖中大部分门派都在找他报仇,为了避免更多的腥风血雨,我们便杀了这个人,化解这桩仇恨。”
海棠笑得更大声了,道:“好一个公道,你们以为自已是谁?地府判官吗?那也只管得了死人的事,活人还轮不上你们管!”
僵持了一会儿,双方都没敢轻举妄动。
今惜古藏在楼上,目睹着楼下发生的这一幕,心想:“连“酆都四使”都找上门来了,这里也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可就害了这些无辜的姑娘们。”
空气中传出今惜古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唉,为什么麻烦总爱找上我呢?”
“乐”对着空气叫道:“今惜古,你死期已至!”
今惜古回道:“我还有点急事,改天再死可以不?先去也!”
只听二楼东厢房“轰”的一声,跟着就是芭蕉姐的叫骂声。不必说,今惜古肯定从东厢房破窗而出了。跟着“乐”便飞身跃了上去,“喜”紧随其后,被他那句“改天再死”逗得哈哈大笑,“哀”揣着哭丧棒,扶着“怒”的身体,眨眼间也跳上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