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家门口总共有四只狮子,两只大的,两只小的,大的是花岗岩做的,小的站在大的头顶上,是用白玉做的。没说错吧?”
“纵然说对了这些,也不足为奇,连街边的乞丐都知道长盛镖局门前长什么样。”少女心想。
“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七月初七刚满十六岁,属龙。主食爱吃福满楼的牛肉面,点心爱吃清香园的枣泥糕。四岁那年你因为贪玩,从九丈高的树上跌下来,幸运的是并未摔断腿脚,只在屁股上留下了一道梅花状的伤疤。”
少女静静地听着,活了这些年,还头一次有人这么了解她。
“你自小喜爱舞刀弄枪,且资质极高,你爹不让你习武,却自学成才,六岁那年从镖局的武师身上偷学了‘梅花步’,八岁就能打出全套的‘游龙掌法’。十岁那年,因你爹娘不合,你娘一怒之下带你回了娘家,自此再没有回到长盛镖局。而你娘是天山女子剑派的第一美人,有‘冰雪仙子’之称的凌茹冰。”
他竟然说得一点不差,句句属实。少女不由得问道:“你怎会知道这些?”
“每次和你爹喝酒,他都要把这些事情说一遍,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今惜古耸了耸肩。
一时间,少女心潮涌动,目光闪烁。她咬紧了嘴唇,又缓缓松开,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又咽了回去。最后支吾着吐出几个字来:“他……有提起过我?”
“何止提起过,简直是常挂嘴边。”今惜古干脆利落地说道。
“真的?”
“真的。”
她似乎很开心,嘴角不住地上扬。
眼看少女的心扉就要敞开,却被一阵讨人厌的咳嗽声打断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目的为何。这样欺骗我孙女,是何居心?”
胖老头的言语就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少女身上,使得他本有起色的笑脸瞬间消失了。
“你说她是你的什么人?”今惜古仿佛没有听清。
“哼,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必要再隐瞒下去了。我就是董士兴,你们要找的人!”他趾高气昂地向殷万里说道。
殷万里在一旁观察了半晌,起初对这个胖老头也颇为在意,所以才委派下属盯上这一老一少。
“你说你是董士兴?董尹航的父亲董士兴?”
“老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你就是那个从边关潜逃的将领,被王震追捕了六年的董士兴?”殷万里起了兴趣,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赶忙确认道。
今惜古转向殷万里。
“在朝廷当差的人,几乎无人不晓,山海关的神将董士兴。”殷万里解释道,“一双龙虎拳横贯东西,就像我大明的一只猛虎巨兽。先帝爷曾说,有董士兴在,可保边防无忧。他率领的精锐铁骑,是唯一可以和瓦剌人正面匹敌的。纵然强如他们的首领也先,听闻神将董士兴在附近,一定会后撤百里,绝不敢和董士兴的部队硬碰硬。”
这么厉害的将领,今惜古也有耳闻,只是近些年,董士兴忽然间销声匿迹,无论在朝廷还是在江湖中,都没有再听说过这个名字的出现。
大部分人都认定,他已战死在疆场上。
但只有少数人知道,董士兴不是战死了,而是做了逃兵。在一场离奇的战役中,董士兴消失了,而他手下的那匹精锐铁骑,就在那一天全军覆没。
“王震认定是董士兴指挥不力,才造成了那场溃败,董士兴担心朝廷问责,便畏罪潜逃。王震于是立下文书,命令东厂全国搜捕董士兴。但整整六年过去了,连董士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殷万里说道。
“如果你真的是董士兴,这几年你都去了哪儿?是如何逃过东厂那帮怪物的搜捕的?”殷万里又问道。
身后的火焰还在噼啪作响,烧掉了一切还能找到的哪怕一丝痕迹。胖老头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俩,嘴角诡异的笑容。
今惜古注视着一脸狐疑的少女,后者也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
“无论你们想做什么,奉劝你们不要再跟着我爷孙俩,哪怕你是锦衣卫也一样。”胖老头威胁道。
道路的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开封府的官兵此时姗姗来迟,为首的正是这儿的府尹,韩诗晨。
这位年过半百的官老爷戴着高帽,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一大批临时召集起来的官兵,瞬间将义庄四周围了起来。
好事的平民被隔在了外围,不知不觉间,这一大股浓烟已吸引了开封城半数的人过来。
存放尸体的地方还会爆炸起火,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
殷万里和今惜古退到后面,回身一看,董士兴已经带着他的孙女趁乱遁走了。
“这两个人很奇怪,若再落到我手里,定要好好审问一番!”殷万里说道。
“这场火,倒让我确认了一个事实。”今惜古忽然说道。
“什么?”殷万里问。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鬼怪之说,有的只是心虚的人,若真的有鬼怪作祟,它们又何必毁掉义庄里的尸体。”今惜古胸有成竹地说道。
殷万里不明所以,问道:“你觉得义庄起火的原因是什么?”
“他自然是不愿意别人发现尸体上的秘密。”今惜古说道,“一旦我们看见了尸体,有些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你说的这个‘他’,莫非是指……”他望向前方正在指挥灭火的开封府尹,那个官老爷正在气急败坏地数落自已的部将,指责他办事不力,等他们把汴河的水一桶一桶挑来,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要烧成灰烬了。
“他一定有犯错的理由,我深信不疑。”今惜古笑道,“而且我还相信,这里的火也和他有关。”
火终于灭了,夜也已经深了。
自打韩诗晨坐上这府尹的位置以来,还从未这么疲惫过。
他浑身被熏得焦黑,摇摇晃晃地回到府邸,吩咐下人们打来一大桶热水,他要洗个热水澡,彻彻底底洗去身上的晦气。
外面打更了。
大约是刚发生了一场大火,今天的打更人也格外敏感,反复喊着:“小心火烛。”
这声音就像刀子在割他的心头肉,他泡在水里,隔了这么远,还觉得疼。
于是他命人去把这个打更人抓起来,关进牢里。
不一会儿,就听到打更人大喊:“冤枉啊!”
能有多冤呢?现在他一点都不觉得别人冤,最冤的是他自已。
洗澡水很热,但还不够热,他觉得今天府上的下人都有些反常。近些天他总觉得这些下人不对劲,连最基本的工作也完成不好了。莫非是觉得,他这顶乌纱帽已经不保了,所以连烧热水这种事也开始敷衍了?
房梁上传来些微响动,他才想起来这座府邸已经很旧了,明天开始,他一定要对这座房子重新修缮,花再多钱也要干。
一个锦衣卫忽然出现在眼前。
他觉得自已眼睛花了,锦衣卫怎会出现在这里?
飞鱼服,绣春刀,严肃中带着几分冷漠,这不是锦衣卫是什么?
殷万里用以他惯用的表情和这个正在洗澡的大人打起了招呼:“韩大人,别来无恙。”
“是你?”他认识这个人,也很讨厌这个人。
朝廷里的人他大都认识,也十分清楚每个人的喜好。在他看来,任何人都是有弱点的,只要稍加打点,就可以为他所用。更何况,他上面还有个无所不能的厂公王震,任谁也要给他面子的。
可唯独这个人是例外。
他宁愿碰到任何人,也不愿碰到这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人。
“哪怕你是锦衣卫,擅闯朝廷命官的府邸,也是杀头的大罪。”韩诗晨坐在洗澡桶里,仰头望着这个冷漠的锦衣卫。这个洗澡桶就像一只囚笼,除了被热气蒸腾的热水包裹,他哪儿也去不了。
“我当然知道,大明的刑律我比你更清楚,有好些还是我参与修订的呢。”殷万里说道。
“来人啊!有刺客!”韩诗晨叫了起来。
他叫了很多声,却没有一声得到了回应。奇怪了,刚才明明叫一声就有人来了。
他不知道的是,现在外面只剩下一个人,而他已经清理掉了这附近所有能回应他的人。
今惜古掏出酒葫芦,静静地坐在外面的台阶上。
赏月,喝酒,听戏。这不就是达官贵人晚上喜欢做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