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冬尧从梦里惊醒,院门外是杨童在喊他。
可能是那正阳草的药性,险些让他误了今日去仙门报到的大事。他赶忙起身,潦草的用凉水洗了把脸,麻鞋一蹬,向外面跑去。
门口杨童和小霜两人早已经收拾妥当,都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
阿尧也知道,见那些仙家宗门,应当沐浴更衣,穿着得体,可家里只剩下缝缝补补的粗布麻衣,和一双破草鞋。
他低着头看看脚上的草鞋,脸上略显局促,心中不停打鼓。
“喏。”
一双白皙纤细的手,将崭新的布鞋递到他面前。
阿尧看着顾飞霜,想起了小时候的日子。
没了爹娘的小阿尧常常坐在院外那棵老槐树下发呆。
四月槐花香,香的沁人心脾,他不禁闭上眼睛沉浸在阵阵春风中,仿佛世上独有他一人也挺好。
可当他再睁眼,一个穿着白裙红袄的小姑娘圆嘟嘟的小脸凑在了他面前。
“哎呀!”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叫一声。那虎头虎脑的丫头更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就是他们口中那个小白眼狼?”小姑娘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手指着一群躲在远处的孩子。
那些孩子躲在远处的土堆后窃窃私语:“你看吧,我就说她胆子再大也要吓一跳。”
小阿尧,长这么大头一次有同龄人敢凑着这么近看他,他摸着脸颊闷哼哼地说:“我不是白眼狼,我娘说这是障病,治不好。”
那小姑娘用余光瞥了一眼仍在远处观望地其他孩子,她刚来这镇上,就和这几个孩子王打赌,镇上有个小怪物,要是敢和他对视半炷香,就输她五串糖葫芦,这糖葫芦,小女孩志在必得。
于是她又把脸凑上去,盯着阿尧那只瞎眼看了半天喃喃道:“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吓人嘛。”
阿尧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索性壮起胆子,语气却略带沙哑得问:“你是不是在想怎么欺负我?”
小姑娘被这么一问,先是一愣,脑子里瞬间想起顾老头教过自已不能欺凌弱小。
她赶忙直起身子,脸蛋红得像熟透的山楂。
“我只是看看你,哪里要欺负了?”
说着转身双手抱胸,趾高气昂向土堆后那群小子走去。
“好了,半炷香到了,快去给姑奶奶买糖葫芦,五串,一颗都不能少,少一颗就揍你们一拳!”
阿尧依旧有些木讷的坐在树下,这是他第一次见镇上的孩子们被一个小姑娘使唤。
老鸦镇的槐树下再次回归平静,再次变成了阿尧一个人的世界,他时不时看向小姑娘刚才站的地方,似乎在想要是她真要欺负我,会不会也比没有人理我好?
正想着,突然有人坐在了他身边,蛮不讲理地把他挤到一旁,正是手里拿了五串糖葫芦的小姑娘。
她大口吃着手里的,把一串递到阿尧面前,阿尧怯生生的咽了咽口水,但是没有接。
他想起以前过年,母亲就会给他买一只糖葫芦。
小姑娘见阿尧不肯要,忽闪着水灵的大眼睛。
“打赌赢的,你也有份儿。”
见阿尧仍是无动于衷,她竟直接把糖葫芦搭到阿尧嘴上,阿尧下意识舔舔嘴皮,那蜜糖竟和这槐花一般沁人心脾,终于还是妥协了自已的嘴巴,阿尧拿过糖葫芦大口吃了起来。
小姑娘见阿尧接受,一弯月牙挂上嘴角。
“我叫顾飞霜。”
“沈冬尧。”
“以后我罩着你。”
天色渐晚,老鸦镇天边的晚霞红地泛紫,晚风里夹杂着淡淡槐花香。
……
三人朝仙家下榻的客栈出发,平日最爱莺歌燕舞的小霜一路上出奇的安静。
“今日的选拔,我就不参加了。送你们去就好。”
顾飞霜突然开口。
阿尧知道一定是顾郎中有了安排。
不等几人分说,已然来到客栈外,平时门可罗雀的客栈此刻已经被镇上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杨童护着小霜,拽着阿尧,两三步便挤进人群。
只见一张紫檀香案上,摆着一樽狮头铜炉,炉里青烟袅袅直上云霄,镇上招待的水果糕点摆满香案。再看案后两张太师椅上各坐着一名修士,头顶紫金鹤冠,身披素雪白袍,脚蹬金丝乌靴,仙风道骨,好似天人下凡。
众弟子一字排开立于身后,个个也都是气宇轩昂。镇上的百姓哪见过这阵仗,全都啧啧称奇。
“承蒙天地造化,诸神庇佑,吾辈修士方得灵根修行。今我汪图淼,奉东洲北海道乾元山散华宫掌门师尊之命,特来此地挑选弟子,以散仙缘。”
坐在右边细眉凤眼的修士一开口,便透露出不凡之气。
百姓听闻纷纷跪拜,齐声道:“恭迎仙师大驾。”阿尧三人也拜伏在地。
这乾元山散华宫放在整个东洲修士宗门里,其实排不上什么名次,也就算是堪堪中游。但东洲五道二十四郡里,北海道地处边陲,宗门本就稀少,再者说老鸦镇也并不是什么有大气运的地方,有这等宗门肯来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老鸦镇两百户人家,醒了灵根的总共也就十一人,其中资质还参差不齐,都是实力强的宗门先挑,剩下的留给小宗门,像阿尧这种废灵根,以往也不是没有,基本没有宗门肯收,领回去既浪费口粮又可惜了丹药。
一般仙门选弟子时,当地的堪舆先生会提前拟好名册呈上去,选人时只管念着名字查验灵根即可。
阿尧这等废灵根的名字压根儿就没写上去。
“杨童,木灵根。”
一名年轻修士朗声念道。
杨童闻言冲身旁的两人点了点头,便径直朝香案走去。
只见那姓汪的修士起身来到他面前,右手按在杨童头顶,掌心一阵翠绿浓郁的绿色灵光闪烁。
“噢?是藏山木,这可是百年罕有的木灵根,此子资质甚好,能在此地寻得?”
汪图淼心中暗忖,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再次催动掌力,几番测试下来确实无误,心中顿时欣喜:“看来是道祖佑我散华宫啊。”
汪图淼又打量了一下杨童这健硕的身形,激动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后续孩子也都是一样的流程,算上杨童,一共选上了六人。
那念名字的修士合上名册起身要走,杨童见状突然跪在了汪图淼身前。
“弟子杨童有一事相求。”
汪图淼凤眼一斜道:“你且说来。”
“本村还有一少年名叫沈冬尧,他也醒了灵根,只可惜资质稍欠,故不曾登记在册,但他与我发小,为人淳良刻苦,还请仙师也收他入门。”
说完,杨童三个响头重重磕下。
这话但凡是从个普通弟子嘴里说出,汪图淼理也不带理,可这杨童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苗子,日后掌门必定会亲自培养,此刻卖他个人情也不是坏事,于是便将阿尧叫到近前。
汪图淼看到阿尧的那一刻,心中似乎又有些反悔了,这少年看着又瘦又小,手无缚鸡之力,就是领上山叫他干些砍柴挑水的杂活都难呐,况且他一只眼睛还害了障病,修仙人讲究:目不明则念头不通达,汪图淼心中是暗自摇头。
当他把手放在阿尧头上的那一刻,他肠子是彻底悔青了,这少年何止是资质稍欠,废灵根何来资质一说?荒谬绝伦!身为门内掌库,他最清楚培养一个修士要花费多少财力人力物力,放眼四洲宗门,也绝无哪家肯招个废灵根的。
汪图淼脸色铁青道:“大胆杨童,这种废灵根到你口中怎得成了资质平平?莫不是你有意要辱我散华宫修士分不清个是非曲直么?”
阿尧在人群中眼神闪烁,内心不安。他虽然做梦都想踏入仙门修行,但更不想因为自已的废灵根连累了杨童。
“仙师不知阿尧他命途坎坷,自幼吃尽了苦,我俩情同手足,今日叫我上山门独享仙缘却要抛下他,我宁可与他一同做一辈子布衣百姓。”
杨童七尺男儿此刻也急了眼,跪伏在地。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气得汪图淼两条细眉都要竖起来。镇上的百姓也都议论纷纷,人群里杨童母亲更是气得跺脚,恨不得冲上去给这不孝子一巴掌,一旁的杨猎户却面如平湖,似有所想。
就在场面一片混乱时,那坐在汪图淼右手,一直未曾开口的白面修士徐徐道。
“善。杨童不仅天资卓绝,心地竟也这般善良。不曾想我此番下山心境又是一次提升,汪师弟我想师尊在此恐怕也会破例收下沈冬尧吧。”
说话的是散华宫年轻一代翘楚,北海道修士人尽皆知的玉扇面东方白,此番下山事宜虽是汪图淼在操办,但最终拍板的却是他这个大师兄。
汪图淼见师兄发话,即使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也全囫囵个的咽回肚里。
“师兄果然是承了师尊的宽仁之心,师弟迂腐了。”
见此情景,杨童一把拉着阿尧跪下,三叩九拜,谢不绝口。
小霜喜极而泣,冲出人群一把搂住阿尧的脖子。
此刻阿尧才回过神儿来,咧着嘴笑道:“你可别把鼻涕泡蹭我衣服上了。”
“此次下山不仅是为了收弟子,还要到那崇云岭放犀谷去斩杀灵兽,祭炼师尊新炼成的法器。众弟子准备准备,明日一早启程。”
宣布完此事,汪白二人大袖一挥回了客栈。
阿尧二人各自回家去收拾细软。
散华门客栈的头等厢房里。汪图淼坐在桌前,捡了个果脯丢进嘴里。
“师兄好设计啊。这一举不仅解决了人饵的问题,还能了却那杨童修行路上的心魔。”
那玉扇面东方白摇着手里的白玉折扇,不以为意。
“嘁,这还算设计?你验出那小子是废灵根时我就全都想好了,即使杨童不求情,我也会带走那少年。只是刚才探子来报,说几日前这放犀谷天有异象,不知是否会生变,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好在老家伙炼的那法器威力将将够到上三境的边儿,斩个中三境的畜生应该绰绰有余。”
“那可是跺天犀,旧神时代的产物,据说以命相搏的实力,可不输中三境巅峰修士。还是小心为妙啊。”
汪图淼说着摩挲起他那两叶细眉。
……
沈冬尧回到家后急忙将顾飞霜给他的新布鞋收了起来,他舍不平日里穿。换上那双破草鞋。从家里出来,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朝着杨猎户家走去。
“咚,咚,咚。”
阿尧轻叩木门,不一会儿一个面颊微黄的中年妇人探出半个身子。
“是阿尧啊,赶快进来吧。”
妇人语气和善,是杨猎户的妻子,他对阿尧虽不像其他妇人那样尖刻,但也忌惮阿尧那只渗人的瞎眼,似乎真得像镇上流言那般代表着不祥。
阿尧踩着草鞋,在门厅外的地上蹭了蹭才敢跨进正厅。杨猎户放下手里的活计,给阿尧倒了碗水,轻声道:“吃饭了吗?你杨婶儿做得多,一起吃一口吧?”
女人听丈夫这般讲了,也只得勉强附和。可阿尧却摇摇头,将手里的布包放在桌上,摊开后里面是一枚枚小铜板,是阿尧这些年采药攒下来的。
“这是做什么?”杨猎户似有不解。
“杨叔,我娘当年的安葬费都是您垫得。我这些年没敢忘过,今日又是杨童替我求情,才得来个修炼名额。这也算是我家里全部的积蓄了,这一走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您收下吧。”
说着沈冬尧给杨家两口子深深行了一礼。杨猎户眼神闪烁,似乎有话要讲,杨氏见状赶忙搭话打断,沈冬尧低着脑袋所以没看到这一幕。杨猎户默默收下布包,粗略瞥了眼里头的数目,显然要比当年自已出得要多,但他也没特意点出来,只是笑着说道:“老沈家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你放心去修炼,有什么难处就找杨童,你家那院老宅我会帮你照料的。”
阿尧又是四拜,虽父母早亡,但在他心中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父亲自幼便教过。随后他转身离去。
可出了院子没走几步,刚才黄面的妇人追了出来,将几枚豆大的银粒塞到阿尧手里,也不等阿尧分说抢着道:
“老话讲,穷乡富路,这点钱日后入了仙门可能微乎其微,但总归还是要遇上些凡尘俗世里的人,保不准能打点一下。”说着女人眼眶微润接着道:“婶子这些年对你有时候冷淡,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日后生活好起来了记得回来看看老房子。”
随后这乡下粗妇人掩着面快步离去。阿尧手里捏着碎银子,澄澈的眼眸里湿润了些。杨家宅子里,杨童始终在房里没曾露面,他不想看到阿尧对人点头哈腰还人情的样子,即使是自已的父母。
老鸦镇上除了小霜杨童两个发小,阿尧最有感情的就是这顾老头。
当年只是一个照面,顾老头就收他做了药铺的学徒,当时镇上的百姓都很好奇,从不收徒的顾神医怎会如此。
只是这么多年未曾教他半点医术,每日只叫他认识些草药进山去采,然后照价给他银钱。
正是这些银钱才能让阿尧生活到今天,这份恩情他多年来一直铭记。此去宗门修行,再回来也不知是何年月,这么想着,阿尧三个响头咚咚地叩在了地上。
顾老头手里摇着蒲扇,卧在摇椅里说:“起来吧。”
阿尧缓缓起身,眼眶湿润。
“大小伙子哭哭啼啼的羞不羞,你是去山上学艺,又不是给我送终,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到你学成下山。”
阿尧用纤细手腕抹去泪痕。
顾老头喝了口茶继续说:“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什么没教你半点医术?”
“我资质愚钝,根骨极差,教给我这些本事全浪费了。”
阿尧说着低下头。
顾老头白了阿尧一眼。
“不,恰恰相反,你非但不笨,反倒聪敏的很。”
顾老头依稀记得第一次见阿尧,是在这孩子给他娘送丧的路上,稚嫩的阿尧捧着母亲的灵牌,走在最前头,眼睛里却明亮的很。就一眼他便记住了这娃娃。
后来等他长大些,需要个养活自已的营生,就收他到药铺做了学徒。
这小子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药材记得很清,第一次进山就一棵不差得采了回来,后来竟然偷自已的方子去给左邻右舍煎药。一个自顾不暇的娃娃还操上旁人的心了?
顾郎中想到这不禁,苦笑着说道。
“我有一日心血来潮,给你算了一卦,你猜怎的?”
阿尧摇头,晶莹的眸子里却带着些许期盼。
老头捋捋胡子。
“我一辈子看了那么多卦,唯独你的,我看不清。你这命格就如你那瞎眼一般,混沌不清。我本以为你做个普通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也好,谁成想杨家那小子今日一跪,竟动了你的命格。”
顾老头这话只说了三分,他深知沈冬尧命理特殊,为他强行改命者,自身必受牵连。
或许一切冥冥中已成定数,老头停顿片刻,悠然长叹。
“小子,你记住。芸芸众生苦,茫茫登仙途,回首来时路,累累皆白骨。这白骨不仅是旁人,也可能是你的至亲挚友,亦或是你自已!”
顾老头语重心长,抓起阿尧瘦小的肩膀,目光闪烁得看着他。
阿尧似懂非懂,抿嘴点头,心中对山外远山的向往却未曾有丝毫动摇。
顾老头似乎在他眼中读懂了些什么,又将一副空白药方递到他手里。
“日后不要向他人提及我当过你师父。这药方你用得到时自会有字。”
长这么大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这些,阿尧虽懵懵懂懂,却也知道这世上除了已故的父母,只有顾郎中将他看作自已的孩子一般。
回想着老头的嘱咐,阿尧心中一座浩渺庞大的江湖隐隐浮现。
他揣起药方走出后,轻轻带上房门。
门外一道倩影早已等候多时。
那人一把拽起阿尧的胳膊,快步将他拉到院外。
此刻月光映出顾飞霜白皙似雪的脸庞,两叶柳眉微弯,眼波流转里好像藏着秋水星河,看得阿尧发愣。
每次一关心阿尧,顾飞霜总是忍不住絮絮叨叨。
可今日,她酝酿许久也没想好要说什么。
“喂,以后没人罩着你,可别不小心死了。”
顾飞霜说得别扭极了,但她心里清楚宗门江湖远比这穷乡僻壤凶险。
“放心,我就是弱得像山里的虫蚁,危险来时也总能找个石头缝钻进去保命。”
阿尧看似轻巧地回答,却是他对顾飞霜发自内心的承诺。
顾飞霜柳眉微蹙看着眼前的阿尧,眼中的不舍难以掩藏。
“都要走了,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讲的?”
顾飞霜突然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这傻小子。
阿尧有些局促不安地挠了挠头。
“爹娘刚走那几年,我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但后来认识了顾郎中,杨童哥,还有杨叔杨婶,就感觉看什么东西,都顺眼许多。”
顾飞霜没有听到自已的名字,有些落寞。
“喔。”
“最重要的是还有你……你……跟他们不一样……”
阿尧声音很轻,轻到自已都有些听不真切。
顾飞霜正要追问,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雪白的面颊霎时烧的滚烫通红。
夏夜静谧,除了蛙叫蝉鸣,还隐隐听到两颗心跳得扑通扑通。
顾飞霜用手冰了冰脸,取出一个小木匣塞到阿尧手里。
“这你拿去,宗门里兴许用得到。”
阿尧看着手里古朴精致,雕工细腻的小木匣,不用打开,单凭着气味就可以闻出是顾老头炼的药丸。
他知道这丹药何等珍贵,正犹豫要不要还给小霜,可突然一股香风扑面而来,脸颊上微微一热。
这香吻的主人将阿尧丢在原地,径自跑回了院里。
阿尧看着背影消失,呆立原地,只留耳畔萦绕的那句。
“照顾好自已,不想修炼了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