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金乌洲,乌恒国北部边陲,老鸦镇山林里。
盛夏时节,山中草木苍翠,清泉流响。
正午刚过,头顶的太阳毒辣依旧,夏虫们悠哉地伏在阴凉处的草叶上打盹,可偏偏有人搅扰了它们午休。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模样,手提竹杖,身背竹筐,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树丛。
少年体型虽是瘦小,但眼神却澄澈透亮。
他叫沈冬尧,是附近老鸦镇上的孤儿,早些年父亲被征去边军服役,不久边境大捷的文书发到了镇上,一同来的还有一封讣告和他父亲的遗体。
那时阿尧尚年幼,家里的重体力活和生计全部落在了母亲肩上。女人年轻时原本也算是个小家闺秀,丈夫在时就做些针线活,教小阿尧认几个字。
这种家庭没了男人做顶梁柱,和天塌了差不多。
“没事,尧儿。有娘在天塌不了。”
寒冬腊月,女人抱着年幼的儿子靠在火炉旁,炉子里的碳所剩不多。
镇上的老妇村姑们常劝她带着孩子改嫁,但女人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翻过年,镇上发瘟疫,死了很多人。女人四处借钱买药,将年幼的阿尧保护得很好。可自已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病榻上。
后来镇上来了个姓顾的老郎中,带着个穿白裙红袄的水灵小姑娘。
老郎中医术高超,遣人寻了几味草药熬了锅药汤,分给村们,瘟疫便渐渐褪去了。
可那女人终究是没能熬过来,小阿尧眼神稚嫩的守在女人床前。
“娘太累了,就让娘多睡会儿吧。”
小阿尧乖巧的点点头,握着女人的手,伏在床边。
这是小阿尧听到母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沈父走时,葬礼上还有很多镇子里的人来帮忙,到女人走时再没人来过。
只有隔壁的杨猎户一家帮忙收殓遗体,出了丧葬费。
自那起,阿尧被顾郎中收做学徒,不论冬暖夏凉,日日进山采药。
此时少年低头仔细寻找着什么,他那瘦弱面庞上,右边一只眼睛竟没有瞳孔,和眼白混为一色,遮着一层灰似的,十分诡异。
“正阳草,可算找到了。”
少年十分欣喜,当即打算卸下背篓去采。可下一刻阿尧便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一条拇指粗细翠绿色长虫,顺着树枝垂在了他面前,距离不足一尺。两眼青蓝,幽幽地盯着阿尧,信子忽闪,快要亲到少年脸上。
这小蛇个头不大,可当地人管它叫绿阎罗,田里耕地的老黄牛被咬上一口,华佗来了也摇头。
少年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一人一蛇僵持了一盏茶的时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本就身子虚弱,脚跟早已发麻,坚持不住一个趔趄向后倒去。
那绿阎罗把颈子一缩,如离弦之箭向阿尧射来。
“不好!”
少年心中大惊。
性命攸关之际,一把柴刀犹如神兵天降,手起刀落,将长虫斩成两截。
那飞出的半截身子仍在草里扭动,柴刀的主人阔步上前又补上一刀,那毒虫才死透。
“喂,阿尧。你小子这时节进山,怎么连驱蛇的香包也不带?”
说话的叫杨童,是杨猎户的儿子,阿尧母亲下葬时,他一直陪在身旁。
阿尧这般辛苦采药,也是为了早日还上杨家的恩情。
杨童一边训斥阿尧,手里娴熟地采着蛇毒,取蛇胆。
“今日启程迟,匆忙赶路忘带了。”
一旁的沈冬尧惊魂未定,可一看到杨童,眸子转而明亮了几分。
看着阿尧这狼狈模样,杨童调侃,“你要是死在这林子里,小霜妹子不得伤心死了,整日哭成个梨花带雨的泪人儿。”
面对杨童的打趣,沈冬尧讪讪笑骂,可心底里一股暖意流淌。
猎户后人,自小身强体壮,相比之下阿尧纤细的四肢好似风烛残年的老人,杨童一把将阿尧扶起。
阿尧把那株正阳草小心翼翼地摘下放入筐里,药书上说这种药草可以强筋壮骨,阿尧便将他视若珍宝。
随后两人说笑着朝镇上走去。
……
“咱这小镇可是龙兴之地!”
老鸦镇村口不知何时来了个说书先生,他呷了口碗里的茶,对着眼前一众痴迷的孩童侃侃而谈:
“话说三十年前北地藩王薛蟠受不了新皇帝连年削藩,在群臣力谏下,先发制人,起兵夺权。其麾下顶尖修士众多,仅上三境高手就有十余人,一路所向披靡,半年不到就攻克都城奉安。而他的发兵之地,正是我们老鸦镇!”
“那后来呢?”
一个冒着鼻涕泡的小孩子急忙追问。
“后来呀,各地接连声讨其得位不正,但薛蟠都以雷霆手段镇压,又在国师冯厌的辅佐下,励精图治数十载,改革吏治。如今俨然有傲视四洲之势。”
“那,那修士是不是很厉害呀?”
小孩擦了擦鼻涕,再次好奇起来。
“小孩儿你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那说书先生熟练的摘下帽子走了一圈儿,一群小孩儿手里的铜板就都乖乖丢了进去。
“这修真的传统四洲皆有,个别孩子十六七岁左右就会觉醒一次灵根。灵根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分,另有风,雷,冰等异灵根者。这些有了灵根的孩子,日后自会有宗门来挑选。”
小孩子们各个眼眸发亮。
可沈冬尧偏偏是另类中的另类,他虽有了灵根,但五行皆失,更不谈什么异灵根了,村中老者说他这是废灵根,不仅对身体无益,还需自身气血相补,反而是累赘,导致他现在体虚多病,瘦弱不堪。
在说书人絮絮叨叨声中,很快日头跑到了西边。见天色不早,他又摘下帽子,走了一圈。
可这次小孩哥们是一个铜板都摸不出来了。
说书人摸了摸那个鼻涕泡小子的脑袋,轻轻抓起他胸前的观音吊坠。
“把这个给叔叔,叔叔就告诉你将来怎么成为大剑仙,好不好?”
小孩哥舔了舔手里的糖葫芦,憨头憨脑的点点头,准备摘下玉坠。
“你个老家伙!连小孩子都骗啊!”
一阵爽朗的女声传来,好似炎炎夏日里清冽的山泉,众人循声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白色束腰长裙上面绣着火红纹饰。
夕阳照在那姑娘脸上,原本白皙的皮肤微微泛起红润,夏天里单薄的裙衫隐约勾勒出曼妙曲线,花一样的年纪,那种青春洋溢的气息势不可挡。
“我顾飞霜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江湖骗子!”
她便是顾郎中的孙女,少女一手掐着腰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已,将那小孩哥挡在身后,眉眼间英气勃发。
“呜呜呜……”
小孩哥竟哭了出来。
“怎么了大宝?”
孩子娘亲闻声,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急匆匆跑来。
“小霜姐不想让我成为大剑仙!”
小孩哥一边吸着鼻涕泡,一边哽咽道。
顾飞霜倒吸一口凉气,顿感两眼发黑……
孩子娘亲却是明事理的,看到了说书先生帽子里的铜板,向顾飞霜笑着赔句不是,便抱起孩子走开了。
“给你点零花钱就认不得称了是吧,还大剑仙,回去先吃十下扫帚把儿……”
小孩哥的哭声似乎越发响亮了。
顾飞霜回过神,还想教训说书先生,可那人早已不见踪影。
远处两个少年从夕阳尽头走来,小霜见了提起裙脚飞奔上去。
“可算把你俩等来了,镇上来了仙门修士,说是要招人进宗门。你俩进山了,我就先给堪舆先生打了个招呼。等明日我们一起去。”
顾飞霜的嘴乐得像一弯月牙,每次别人家一有好事儿,她都乐得跟自已家一样。
杨童很是兴奋,剑眉星目上神采奕奕。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
可一旁的阿尧澄澈的眸子却暗淡了几分,仙家来之前,他还是没能医好自已。
“阿尧,你别泄气嘛,说不定仙家有什么灵丹妙药,锻体之法,给你这灵根治好了,你倒因祸得福成了古今罕有的大剑仙了!”
顾飞霜看出了阿尧的心思,杨童也赶忙附和。
阿尧知道他俩是净说自已爱听的,小霜的爷爷顾郎中之前早就说过废灵根无药可医,这辈子安心做个普通人足矣。
可阿尧却仍有几分倔强,他不信命,为了吊住这口气不至于浑浑噩噩终日,这些年他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已还有希望。
三人各有心事地向镇子里走去。
来到顾家药铺门前,杨童将那条绿阎罗身上的蛇货尽数给了阿尧。
阿尧知道这些蛇货价值不菲,但他和杨童这些年早已情同手足,也不客套推脱,留了一部分,将剩下的还了回去。
阿尧突然一个恍惚,险些扑倒在地,小霜急忙搀扶。一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纷乱场景在他脑中闪过,可孱弱的阿尧却又有种无法捕捉的无力感。
“又是老毛病犯了。我来看着他,你先回吧。”
这是阿尧的老毛病,自从他醒了灵根后,身子一天天衰弱,脑海里也时常出现光怪陆离的景象。
小霜扶着阿尧走进铺子,杨童目送二人走远才放心离去。
走进药铺,一股浓浓的药香扑鼻而来,光是闻一口就让人清醒不少。
“你总说不要紧,可这要是深山老林里,晕倒过去,让那熊瞎子吃了才好。”
小霜秀眉微蹙嗔怒道。
“要是能让熊瞎子吃了,倒也一了百了。”
阿尧偷笑着,给自已倒了杯凉茶顺了顺气。
小霜没好气地瞥他一眼,轻哼一声便不再搭理。
此时从里屋颤颤巍巍走出来个老头,两鬓花白,面色却红润,正是小霜的爷爷顾郎中。
顾老头初到镇上时被居民们当作了救世神医,后来一打听下才知道,他曾在宫中当过御医,三针之内百病皆除,江湖人称顾三针,有时还会帮镇上人看看面相,算算卦。却不知为何会带着孙女,来到这鸟不拉屎的边陲小镇。
“你这头疾几年有余了,我那银针都医不好你,明日正好去问问那仙门中人,或许有法子。”
老郎中说着接过阿尧的背篓,将里面的草药清点了一番,道:“正阳草,我可没让你采它,你莫不是又要拿来补身子?”
“这株草药给我,其余的你照常算价,还有今日杨童打了条绿长虫,应该也能入药,你一并算了。”
阿尧并没有反驳,虽是嘴上偶尔自暴自弃,但这几年经常偷看老郎中的药方,给自已熬药,想着能让自已孱弱的身体有些好转,哪怕是能握住刀,也离他的目标更近一步。
“呦,这可是绿阎罗啊,杨家那小子有些手段啊。”
老杨头赞不绝口,一旁阿尧却脸色不佳,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这辈子不想再碰到这毒物!
阿尧取了银钱草药,往他那破败简陋的家里走去。
“你说阿尧明天有机会吗?”
顾飞霜言语间充满关切。
“要我说啊,没有是最好!这孩子还是平平安安过个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吧。”
顾老头看向阿尧远去的方向,眼神中夹杂着不为人知的隐秘。
阿尧回到家中,取了两柱香点燃,上在了香炉里,随后双手合十,跪在爹娘灵牌前。
“爹娘保佑,明日选拔孩儿能够顺顺利利。”
随即简单烧了些饭菜对付一口,就把那株正阳草按抄下的药方熬了。
一口气喝完药汤,他走到院中稻草扎的假人前,扎了个马步,把两个细如麻秆的胳膊提到腰间,双拳紧握打了出去。
“一定……可以……治好……这废灵根!”
每次出拳,他都在心中默念。
他这拳头别说打人,恐怕连颤颤巍巍的顾郎中接他一拳,都依旧谈笑风生。
可阿尧就是这般不管不顾,就这么一拳一拳的打,头上的汗水流进那澄澈的眸子里也不去擦,一拳接一拳,目光笃定。
夜里他梦到小时候和父亲在院子里乘凉。
“阿尧,你长大想干啥?”
父亲摸了摸小阿尧的脑袋问他。
“我想和连环画里的剑仙一样!踩着剑到处飞,杀妖怪保护镇子里的人。”
说起这些,小阿尧眼里就放光。
“那你可就超过爹爹了,爹一辈子都是个大头兵,但是却亲眼见过大剑仙的风采。”
“那剑仙真的和画里的一样帅吗?”
“帅,真的很帅。”
父子二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着。
“等这次出征回来,爹争取立个军功,给你买把好剑让你练!”
“好耶!”
那晚,是父子二人最后一次一起看星星。
睡梦里的沈冬尧,枕头好像变得有些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