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某天,在西疆飞往涪阳的飞机上,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坐在靠窗边的位置,轻歪着头,阖着眼,长睫覆下一片阴翳,挺巧的鼻尖小巧精致,水润的红唇紧抿着,及腰的长发乌黑柔顺,衬得整个人白晃晃的。
飞机的一阵剧烈颠簸让她从小憩中醒来,她缓缓睁开了眼,眼底除了清清冷冷的底色,没有任何情绪。她拉开了点遮光板,看了会绵绵云海,然后又重新收回视线,闭上了眼。
一个小时后,飞机准点降落。周喜不紧不慢地起身,边上的男人殷勤地问她是否需要帮忙拿行李,周喜并未分他半分眼色,只冷淡地回了一声“不用”,然后自已从行李架上拿下了随身携带的包。
下了飞机,周喜等了会儿托运的行李,等行李拿到手后,她便匆匆出了机场,打了辆车。直接去了医院。
程远山近几年身体不大好,程建业好说歹说终于是把他和梅建英劝回了涪阳,说在身边照顾着才能放心。老爷子一开始脾气倔,说什么也不肯,后来还是程梨软硬兼施才说服了他。
程远山毕竟是年纪大了,前阵子心脏出了问题,直接被120给拉来了医院抢救,可把一家人吓坏了。程建为和周婉欣也连夜赶去了涪阳。等周喜知道消息的时候,程老爷子已经缓过来了,但周喜说什么都要回去看看他,老人家拗不过她,其实心里也实在是想看看这个孙女。
周喜拖着行李走进病房的时候,程建为和周婉欣正在里面守着。听见声音,他俩纷纷回头,然后便看见了许久没见的周喜。
“爸、妈。”周喜喊了声,动作放轻地走了进去,怕吵着程远山。
周婉欣看着周喜,登时眼睛就红了,连忙起身,拉过周喜左看右看:“怎么每回见你都越来越瘦?自已在那边有没有好好吃饭?”
周喜弯了下唇,抚了抚周婉欣的背:“当然有,我从小到大就这身材,吃不胖。”
“爷爷怎么样了?”周喜岔开话题。
“现在情况还算稳定,但还得在医院多住几天。”
“奶奶他们呢?”
“你奶奶这几天在医院没少陪着,让她回去休息了。你叔叔婶婶他们刚被医生叫走。”程建为在一旁说道。
正说着,门被推开,程梨从外头走了进来。看见周喜,她显得有些意外的开心,小声地惊呼了一声:“嘻嘻?”
周喜闻着声看去,微一勾唇,迎上前去:“姐。”
程梨紧紧地抱了抱周喜,又松开:“你说说咱俩有多久没见了?跑去那么远的地方找你一趟都不容易。”
“这不是回来了?”周喜接她的话。
“要不是回来看爷爷,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上你一面。”程梨嗔怪她,“这次回来还去吗?不准备找个工作?”
“大概率不去了,工作正在找。”
周喜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读了一年LLM,回国后就去了西疆做法律援助,前前后后也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了。
平时周婉欣给她打电话总念叨着希望她回来在离家近点的地方安心找个班上。她也确实听进去了,所以这次回来,她是有找工作的打算。只是她还没想好是留在本省,还是去个发展更好的大城市。
两人聊了会儿,周喜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拿出来一看,是温意宁的电话。温意宁算是当年那事儿之后周喜平日里联系最多的朋友了,在她最痛苦的那段时间里,是温意宁陪在她身边。
周喜向程梨示意了一下,便出了病房。她边接着电话,边往楼下走,医院里人多嘈杂,算不上什么谈心聊天的好地方。
“喂。”周喜等她开口。
“嘻嘻,你回涪阳了吗?”
“刚到。”
“你爷爷身体还好吗?”
“还行。”
“我正好过两天就要去涪阳实习了,回头咱俩又能见着了。”
“你已经毕业了?”周喜记得她毕业的时间就差不多在七月初。
“刚拿到的毕业证和学位证,马上就要成为社畜了。”温意宁一提起上班,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丧。
“哪家公司?”
“澜意传媒,也不知道实习之后能不能顺利留下,据说他们每年能顺利转正的人数不多。”温意宁在电话那头跟她解释,“我爸希望我就在省内找个工作,别跑那么远,那你说省内可不就数涪阳最好了?我想着自已好歹也是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就业目标自然是要高一点才对吧?但现在的职场环境实在是不太友好,尤其是对女生。我也就想开了,不行就回松水随便找个工作躺平算了。我爸也乐意,我回去还能在他身边给他养老。”
温意宁高考成绩还不错,挑了个自已喜欢的新闻专业,可到了毕业的时候就犯了愁,工作是真不太好找。她想去的单位人家拿着大把优秀毕业生的简历挑三拣四,想要她的单位她又看不上。好不容易拿到了一个还算满意的offer,还没入职就听说转正要卡不少人。
周喜边听着,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盒烟,她拿了一根出来,咬在嘴里,然后又摸出一个打火机将烟点燃,动作娴熟,完全不像个新手。
周喜站在住院部门口的花坛旁,目光淡淡地不知落在何处,她深吸了口烟,然后缓缓吐出,将整个人笼得梦幻又迷离。
“工作本来就是一纸合同。”周喜对电话那头的温意宁说道,“过得开心比什么都强,涪阳有涪阳的好,松水有松水的好。”
“那你呢?”温意宁问她,“你这次回涪阳,就没点怀念和感慨?”
周喜垂了垂头,怎么会没有?当年离开的时候便是匆匆忙忙,如今时隔多年又回到这里,似乎城市变化了不少,可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关于这里的所有回忆,稍稍一碰,就能抽丝剥茧地扯出一长串来。那些她以为随着时间会慢慢遗忘的,原来一直深埋在记忆深处,刻骨铭心。
“松水和涪阳,都是我不敢呆的地方。”周喜轻声说着,“那些最快乐和最痛苦的回忆交杂在一起,随便走在一条熟悉的路上都会想起。”就比如她现在身处的这个医院,就是当年沈彧舟送来抢救的地方,一切恍若回到了过去,让她短暂地失神。
“那你想去哪儿?盛林?淮京?那儿生活压力可比这里大多了,生活节奏也更快。”温意宁瘪了瘪嘴吐槽道,“钱是挣得多,但人也容易老得快。”
周喜没给出明确的答复,只说:“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
“要我说,你这日子过得也是挺没意思的,哪儿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美少女?”温意宁觉得周喜自从高考结束之后就和变了个人一样,越来越冷淡,对身边的事都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无欲无求。
“你该谈个男朋友了。”温意宁在电话那头说着,“你这个条件要啥样的找不到?要样貌有样貌,要身材有身材,要学历有学历。”
“行了。”周喜轻笑一声打断了她,“你别怂恿我去吃爱情的苦,你自已谈个恋爱还成天和我倒苦水。”
“那甜的部分我不是不好意思跟你说怕腻着你嘛。”温意宁打趣道,“你跟我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我好帮你物色物色。”
周喜没说话,往一旁的石柱上倚了倚,眼睛微微眯着,纤细的手指如葱,夹着燃了大半的烟递到嘴边,吸了一口,然后吐了个烟圈出来。那模样,无论男女,任谁瞧见了都会忍不住心动。
就在她出神的片刻间,不远处一道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彧哥,你说齐毅添那二货屁点大的酒量,喝不过人家还死要嘴硬,这回他该长记性了,该认怂的时候就该认。”
那一声落在周喜的耳朵里,只剩下开头那句称呼。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任由这不大确定的预感先一步控制了她的大脑,蓦地抬了抬眼。
下一秒,她和沈彧舟的视线不偏不倚地对上。
就这一眼,让她彻底忘了动作,也忘了思考,只剩鼻尖生理反应似地开始发酸。手机还被她举在耳边,可温意宁在那头说的话,却全然没进她的耳朵。
她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再遇见,会是这副场景。
面前的男人身长挺阔,穿着黑色的衬衫和西裤,衬得人肩宽腰窄。他身上敛去了些许少年气,整个人看上去愈发稳重。一头利落的短发还和以前一样,可五官轮廓却比十七八岁时更多了几分硬朗,他抿着薄唇,目光幽沉,眼眸像细碎的月光碾碎在了无边的黑夜里。
见沈彧舟停下了脚步,他身边那个说话的男人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然后撞了下他的胳膊:“认识啊?”
沈彧舟没说话,视线落在了周喜手中的烟上。
周喜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把拿了烟的手往身后藏了藏,俨然一副被发现干了坏事的学生模样。举着电话的那只手还僵在耳边,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用何种反应来面对这场意外的重逢。
可下一秒,沈彧舟就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冲着身边的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声:“眼熟。”然后便毫无留恋地提步走了。似乎刚才真的只是因为她长得像自已之前认识的人所以才多看了两眼,别无其他缘由。
他身边的男人对他的话有些将信将疑,又一连看了好几眼周喜,才快步跟上。
周喜听见这话,心仿佛猛地被人扎了一下,沈彧舟从未对她有过如此冷漠如陌生人一般的态度。周喜站在原地,直到感受到烟头有些烫手,才将思绪慢慢拉回。
“周喜,是你被外星人抓走了还是你的手机给人撞飞到天上去了?”温意宁在电话那头说了半天都没见周喜回一句话,脾气肉眼可见地暴躁了一点,嗓音都跟着抬了抬。
周喜看着沈彧舟离去的方向,眼里蓄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我看见他了。”
“谁?”
“沈彧舟。”
电话那头的温意宁似乎也是有些意外,这个熟悉的名字已经许久没有听周喜提起过,可她从来没有忘记,当时的周喜因为这个人把自已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她思忖了会儿,才斟酌着开口:“你还喜欢他吗?”
周喜也问过自已,还喜欢吗?她就谈过这么一个人,所有男女之间的那些情绪都是他提供的,她对于“喜欢”这个字眼,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沈彧舟。她不知道自已谈过这么一个万里挑一的人,还能再喜欢得上谁。
可即便如此,覆水难收。当初是她一声不响地就离开,如今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谈论自已对于沈彧舟的感情?
周喜避开了这个话题:“我先去陪我家老爷子了,回头等你来涪阳了请你吃饭。”
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再次走进医院,她忍不住留意着周围,她既有些害怕再见到沈彧舟,又对此有些许期待。可那一眼,却如同在炎炎夏日中了暑,在头疼脑昏时出现了幻觉。暑意消退后,又重新回到了现实。
而此时的沈彧舟,正和刚才随行的男人一齐坐在齐毅添的病房内。
“昨晚我可是为了咱们的项目豁出了老命,我这应该算工伤!你俩不安慰就算了,怎么还一副嫌弃的样子?”齐毅添躺在床上,看着对面坐着的二人,忍不住吐槽。
“彧哥今天推了多少事儿过来看你,够给面子的了。再说了,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酒精中毒,这不是给救回来了吗?”沈彧舟边上的男人谑他。
“吴栎航!还是不是兄弟了?什么叫普普通通的酒精中毒?这要没救回来我人可就没了!”
吴栎航笑了下,忍不住再打趣他两句:“不过听峰哥说你昨天是真挺猛,那么大一瓶洋酒,愣是一个人给干完了,前后不过半个小时,喝得人家对面的副总抱着你叫哥。你平时跟我们出去不会是装的酒量差吧?”
齐毅添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理他:“彧哥,我这为了公司算是尽心尽力了,怎么着也得多给我两天带薪假吧?总不至于我前脚刚出了医院后脚就被叫去办公室吧?”
齐毅添说完,久久没等到沈彧舟的回应,他朝沈彧舟那看了一眼,才发现他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旁的吴栎航也跟着看了眼,然后和齐毅添说:“刚才在住院部楼下见着个女的,然后就这样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见着谁了?”
“不认识。挺漂亮一女的,又高又瘦,清清冷冷的,见着的时候嘴里还吐着烟圈,劲儿劲儿的贼带感。”
齐毅这回脑子转得飞快,自已都被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睁大了眼,嗓音都跟着拔高了不少,不可置信地问:“沈彧舟,你不会是见到周喜了吧?”
听见这个名字,沈彧舟有了点反应,他掀了下眼皮,舌尖轻轻顶了顶下牙,没说话。
“谁?”一旁的吴栎航听见这个名字也明显愣了下,“你那不辞而别的前女友?”
对于这个形容,沈彧舟皱了皱眉。但见他没否认,两人心里都大概明白了,是周喜,没跑了。
“卧槽,你那前女友原来这么酷的?也难怪你念念不忘了。”吴栎航没见过周喜,只是听过他俩那段过往。后来目睹了沈彧舟为此喝多之后的样子,他就在想,沈彧舟这种天之骄子,得是什么样的女生才能让他这样。
齐毅添看着沈彧舟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才又问他:“还没放下呢?”
沈彧舟听见这话,嗤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些若有似无的落寞:“我该往哪儿放?”他已经放在心里了,难不成还能再给生剜掏出来?那不得再要了他半条命?
沈彧舟没多说什么,也没等二人接话,只敛了敛神色,冲一旁的吴栎航说道:“你帮我打听打听,是她自已生病了还是家人朋友在这儿。”说完,也不等人回话,便直挺挺地站起身,出了病房。
病房门被重新关上,齐毅添摇了摇头:“咱彧哥这是栽在周喜那,再也爬不起来了。”
吴栎航一手撑着头,回忆了下沈彧舟刚才在楼下的那副神色,接了句腔:“我看他压根就没想着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