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彧舟带着周喜漫无目的地晃悠,两人走到了一个下沉广场,不少人正悠闲地散着步,地上不少撒欢跑的小孩。
他们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上。
“坐会儿?”沈彧舟见周喜情绪不高。
周喜点点头,也不讲究,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下。
暖风吹过女孩的脸庞,抚过她的发梢,将黑发微微卷起。
周喜看向一旁的沈彧舟:“你不好奇吗?”
沈彧舟挑了挑眉眼:“好奇你为什么来涪阳吗?”
“嗯。”周喜眯了眯眼,目光有些涣散迷离。
“好奇。”沈彧舟看着周喜的眼眸,想努力分辨她的情绪。
“那你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过我?”周喜歪了歪头,倚在自已支起的一边胳膊上。
“我不想看你为难的表情。”沈彧舟嗓音沉着,似细碎的沙砾。
周喜蓦地垂头笑了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啊?”
“我什么样?”沈彧舟长腿一伸,语气随意,带着点不着调的懒倦。
周喜没说话,将视线落在远处,突然没有来由地说了一句:“能来涪阳挺好的。”
“哪儿好?”沈彧舟顺着她的话问道。
周喜默了几秒,然后轻声呢喃了一句:“你好。”她的语调没什么特别的起伏,仿佛就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沈彧舟看着周喜澄澈似湖泊的眼瞳,喉咙有些发紧,下颚也绷着。被逗两句就会脸红的是她,撩拨人的时候不遮不掩的也是她。
周喜没等他反应,淡淡地收回视线:“她叫程乐。”
沈彧舟一瞬间反应过来。
“她其实不是我亲姐姐,她是被我爸妈抱养的。”周喜单手托着下巴,自顾自地陷入回忆里。
周喜和程乐性格截然不同。周喜从小活泼好动,胆子大,也不认生,即便和一群小男生玩闹,也总是占上风那个。
程乐则不一样,可能是因为从小体弱,性格文静又内敛,总是跟在周喜后面,话也不多,就静静地看着这个妹妹,不让她胡来。
从小到大,周婉欣总时不时叮嘱周喜,要多让着姐姐。虽说如此,但在家里,程乐总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先想着妹妹。
小小的周喜彼时不懂,只觉得是姐姐身子弱些,所以爸爸妈妈总是多照顾着姐姐,她也不甚在意,她打心眼里喜欢程乐这个姐姐。在外面,谁要是敢来招惹程乐,周喜一定拿棍子追着打。
后来周喜小学刚毕业的时候,一家人准备搬去市里。周喜那时喜欢看书,下午放了学跑去了附近的书店里头,拿了本书,蹲在地上就开始看,看着看着周喜听见老板娘和刚从对面炒货店买完东西的一个大婶聊上了。
“诶?你知道不,前两天遇到周妹子,说是马上要搬去市里了,在那边都买好房子!这么多年生意越做越大,可是出息了!”
“人家两口子都是正了八经的大学生,来我们这个小县城里创业,一待这么多年。一点有钱人架子也没有!”
“这就叫,好人有好报啊!你看大刘家的那个姑娘被他们两口子养的多好!”
“那可不,跟亲闺女似的!那姑娘也是命苦,生下来就没了爹,没过两年妈也没了,真是可怜。要不是程家收养她,现在估计还在福利院里头,你看现在,都要去市里头过好日子了!”
周喜正是敏感的时期,听见那两人说话,脑子轰地一声,丢了书就往家里跑,只留下两个女人在原地错愕地闭了嘴。
周喜跑回家,夫妻二人正在打包行李,看见周喜双眼发红,以为是和哪个小朋友闹了矛盾,笑了笑也没在意。
“我是不是你们抱回来的?”周喜直愣愣地发问,一脸委屈。
程建为和周婉欣二人一脸错愕,语气沉沉:“谁跟你说的?”
周喜再也忍不住,一边哭一边说:“所以是真的!我生下来就没爹没妈!我是被你们捡回来的!”
“啪”的一声,程建为一个巴掌扬了起来:“周喜你再乱说两句试试!”
周喜被吓得一愣,哭腔被生生止住,程建为对周喜一向要求严格,但从不动手,这个悬在半空的巴掌似乎是印证了周喜所说的话。
看着周喜怯生生的表情,周婉欣缓过神来,把周喜往跟前一拉:“嘻嘻,你告诉妈妈,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
周喜有些抽噎:“街上书店老板娘和人聊天,我听见的。他们说我是个姓刘的生的。”
程建为有些气恼:“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那些人也真是挺能说闲话。”
周婉欣安抚着周喜:“嘻嘻,我们领养的不是你。”
周喜抬了抬头,瞪大了些眼睛,眼里还蓄着泪。
周婉欣看了程建为一眼,见程建为一副默许的样子,周婉欣才缓缓开口:“我们领养的是你姐姐,程乐。”
周喜呆了呆,一时说不出话。
周婉欣解释道:“你姐姐的生父以前在我和你爸爸的厂子里工作,那个时候她妈刚怀她,她爸爸外出送货,疲劳驾驶,高速上出了事,人当场就没了。她妈一个人,把她生了下来,但生完之后就被确诊了产后抑郁。一个女人,本就无依无靠又没有经济来源,加上心理问题,最后在你姐不到两岁的时候自杀了。”
周喜的眼泪干在脸上,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喜,这件事,以后在家里不许再提。”程建为表情严肃,语气不怒自威,“你只要记住,你和程乐就是亲姐妹,你们都是我和你妈妈的女儿。”
之后,周喜没再提过这件事,只当自已不知道。
镇上就这么大,闲言碎语传得最快,其实程乐自已也清楚这件事,但一家四口心照不宣,没人真正在意与介怀。
周喜的眼眶湿红,显得有些无助:“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和别人玩躲猫猫,爬到了树上。他们看见坐在树边的程乐,一下就顺着找到了我。我当时气鼓鼓地从树上下来,一个没踩稳,就摔了下去,磕掉了两颗牙,挺疼的。但我那时候挺勇敢,一滴眼泪没掉,反倒是我姐,见我一嘴的血,眼泪就没停,一边哭一边拉着我的手让我别害怕。”
周喜低了低头,忍住眼中的酸涩,胸口有些闷得慌:“她身体不好,老生病,不像我一样总是活蹦乱跳,在外头都是我护着她。但其实,一直都是她让着我,照顾我。”
“她那么好一个人,因为我,死在了18岁,死在了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
沈彧舟有些震惊地抬了抬眼。
“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对她的?”
“他们压在她身上,撕扯她的衣服,她反抗,他们就气恼,死死掐着她的脖子,直到她近乎断气。”
“后来我在一旁边哭边挣扎,他们便转而扑向我。我姐迷糊着清醒过来,想来帮我拉开那些人,可她踉跄了几步没站稳,摔下了楼梯。”
“是,她是自已摔下去的,可是没有那些人的施暴,她不会死。”
当时法医诊断,程乐是因为大脑缺血缺氧,导致摔下了石梯,造成颅骨骨折、颅内出血,最终抢救无效死亡。
“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遭遇这一切...”
“她应该长命百岁的。”
周喜嘴巴一张一合,眼里蓄满的泪汹涌下坠,她脖颈处青筋淡淡,胸膛剧烈起伏。
“那你呢?他们又是怎样对你的?”沈彧舟紧了紧拳头,不敢想象她当时有多绝望。但凡有一丝可能,周喜都会冲上去和他们拼命,可她的语气那么无助,他们是如何对她的?
沈彧舟想起刚认识周喜的时候,无意间看见她腿上的那些伤,深深浅浅地纵横着。外伤终会愈合,可是心里的呢?
“我不记得了。”周喜有些麻木,“我只记得我抱着满头是血的程乐大喊救命,我只记得那些人一脸毫不在意的诡笑,我只记得我爸妈在殡仪馆里跪在地上哭得说不出话,我只记得那段时间一闭上眼就是程乐倒在地上冲我大喊,嘻嘻,你赶紧跑啊。”
周喜没有歇斯底里,只是流着眼泪,声声哽咽。
“你以前在学校,经常有人欺负你吗?”沈彧舟拧着眉,心中的怒意堵在胸口。
“其实算不上欺负,他们会找我的不痛快,但我也没少让他们吃亏。但是那天,他们确实人多,我也确实势单力薄。”周喜揉了揉红肿的眼角,“那天是我姐出高考成绩的日子,全家人说好一起出去吃饭庆祝。放学后,我姐来学校找我,却撞见我被人堵在路上。”
“她明明那么瘦弱,明明平时连句脏话都说不出口,结果就那么冲上来了。你说她傻不傻?”周喜拧着的眉心和筋络明显的额边此刻正描述着她的痛苦。
沈彧舟抬起手,又轻轻地落在她的脑后,隐忍着心里翻腾的情绪安抚她:“都过去了,周喜。”
周喜偏头,眼中满是泪意:“我在最无助的时候,看见了躲在远处的徐安阳,他什么都没有做,只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哪怕是一个报警的电话,都成了我对这个所谓的朋友的奢求。”
周喜语气里的自嘲让沈彧舟心脏一阵抽疼。
“所以你说,我要怎么留在那里?”周喜虚着语气喃喃,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心余软惫。
“我没有勇气面对那些人,也没有勇气每天路过那条放学回家的路,心安理得地走向我的未来。”
沈彧舟用指腹轻轻擦去周喜的泪痕,然后单手轻扣着周喜的脑后,稍一用力,便将她的头带向自已肩处。
他眼神幽沉,他语气郑重:“周喜,以后沈彧舟护你,没人敢欺负你。”
周喜的额头伏在沈彧舟的肩膀上,视线透过模糊朦胧的泪水落在他的胸膛处:“我知道的,沈彧舟。”
少年的承诺,带着永生不灭的赤诚和热烈。众人皆知少年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