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喜回到松水后,几乎每天都待在家里,只有陪周婉欣去医院时才偶尔出门。
“每天都在等周”的小群里每天都有人冒泡,周喜偶尔会回复两句,但沈彧舟却仿佛是退群了一般鲜少在群里说话。
周喜有时碰到没有思路的题,会顺手拍给他。
有时候是几分钟,有时候是好几个小时,有时候是直到第二天,但不管多久,他都会回复,偶尔还会同周喜闲聊两句。
假期的时间总是比平时过得很快,仿佛时间的丈量方式发生了变化。
转眼就到了年三十。周喜和程建为、周婉欣一起吃了个年夜饭。
晚上没等过零点,周婉欣和程建为便睡了,只剩周喜自已守在电视机前,看着有些无聊的春晚。
群里的消息一条接一条,有拜年的,也有发红包的。周喜随手点开几个,金额都不大,就图一彩头。
客厅的钟慢慢转过12点,窗外霎时响起了鞭炮的声音。
辞旧迎新,人人都在期盼来年能够事事顺意。
周喜走到窗边,想拍一张屋外的烟花盛景,突然想到了公历新年的凌晨,沈彧舟领着她在河边看烟花的样子。
彼时正想着,手机里弹出一条信息,周喜点开。
是沈彧舟发来的:新年快乐。
四个字,不带标点,也不带表情。但周喜还是不动声色地勾起了嘴角。
她想来想去,最后也只回了一句:新年快乐。
周喜关了电视,朝卧室走去。屋外声响不断,屋内却安安静静。她不知道周婉欣睡着了没有,她的脚步声比起屋外的热闹仿佛树叶落地,但她还是放轻放缓了步子。
在路过一间房门紧闭的卧室时,周喜顿住了脚。从她回来后,她从没有进去过,此刻却有些涌上心头的冲动。
她犹疑半晌,将手搭在了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周喜站在一片黑暗里,垂着头,神色不明,仿佛在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她收回了微微发颤的手,提步走进了自已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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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的末尾,周喜提前三天回到了涪阳。临走前,程建为和周婉欣反复叮嘱她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已,话里话外都是不放心和舍不得。
周喜出门前看着周婉欣:“妈,按时去医院,不要自已胡思乱想。”
周婉欣拉着她的手:“放心,你自已在那边一定好好的,和同学处好关系,不要闹矛盾。”
程建为也在一旁说:“你妈有我和崔姨照顾着,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学习,把每天过好。有事也别怕麻烦你叔叔婶婶,我都打过招呼的,你不在身边,我们总归不放心的。”
周喜笑着应声:“放心吧,我走了。”
程建为再三确认:“真不用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了,你在家陪我妈,我叫个车,到了和你们说。”
周喜收回视线,转身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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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的前一天,周喜把家里打扫了一下。等收拾完,她站在窗边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颈。
她不知道周婉欣这两天有没有去医院复查,闲来无事,想着打个电话。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周婉欣的电话。
手机放在耳边,目光没有目的地落向窗外,凉风肆意,卷得落叶漫天,枝头只剩秃败。但街上不少穿着羽绒服裹着厚重围巾的行人,年后的喜庆氛围还在悠然持续着。
几声“嘟”声后,那边始终无人接起。周喜眉梢微拧,心里莫名地有些慌神。
她挂断了电话,又重新拨通了程建为的号码。
就在周喜以为同样不会有人响应的时候,电话被接起了。
“喂?嘻嘻。”程建为的声音里满是疲惫。
周喜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语气顿时有些焦急:“爸,我妈呢?”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沉默,然后程建为的声音才响起:“你妈妈现在在医院。”
“她怎么了?”
“你妈就是这两天情绪不太稳定,没什么大事,你别担心。”
“爸。”周喜厉声喊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愠意:“你别总瞒我。”
程建为犹豫半晌,而后才说:“你妈她···服了过量的安眠药。”
周喜脑中的弦彻底绷断,声音也顿时跟着有些发颤:“我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我妈她现在怎么样了?”
“抢救过来了,医生给她洗了胃,但人还没醒。”
“在市中心医院?”
“嗯,你放心,我在这边陪着你妈,你安心在那边···”
“能不能别总说这种话。”周喜打断了程建为的话,左手紧握着,语气有些冷硬,“有什么比我妈更重要的吗?你们为什么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呢?”
程建为一时无言,沉默在空气中蒸发着。良久,他叹了口气:“嘻嘻,爸爸妈妈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往前走,忘掉那些事情。”
怎么可能忘掉呢?那些画面那些场景一次次出现在周喜百转千回的梦里,她无数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温习着当日的绝望。
年初一的凌晨,她在短暂的安静中入梦,梦里一会是程乐往日的笑颜,一会是程乐躺在她怀里满脸鲜血的样子。最终,是不知道哪家的鞭炮声救了她,将她从梦中拽回现实。
寒假在家的这段时间,她感觉得到,一切都不一样了。
四个人的团圆已然缺了一人。无论大家怎么缄口不言,当做无事发生,现实就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知道你和妈妈怕我担心。但如果我妈真的出了什么事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只会后悔一辈子。”周喜鼻尖发酸,“我现在就买票回去。”
程建为这次没有再说什么,只应了声“好”。
周喜挂了电话后,动作利索地拿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塞进包里,然后便出了门。
她到车站后,买了最近的一班动车票。将近三个小时后,她到了松水。
周喜出了车站,拦了辆车,直接去了中心医院。
她一路跑着找到了周婉欣的病房。
推开门的那一刻,她看见了周婉欣脸上毫无血色地躺在病床上。她最好看的妈妈,此刻却像被抽尽了力气一般,毫无生气,连呼吸都如若没有。
周喜走进去,放下包,然后坐在周婉欣的床边。轻轻用掌心覆上她被针管扎得泛青的冰凉手背。
周喜再也忍不住,一声不吭地,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程建为打水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他声音有些疲惫沙哑:“嘻嘻。”
周喜回头,喊了声:“爸。”
程建为关了门,走到她身边。短短几个月时间,他多了许多白头发。
程建为先是抽了两张纸替她把眼泪擦干,方才开口安慰说:“你妈已经没事了,等醒过来就能回家了。放心吧。”
“我妈为什么突然吞安眠药?”
程建为见周喜眼神执着,也没再隐瞒:“你姐的案子判了以后,你妈的病情突然恶化。那段时间我整天在家守着她,承诺她一定会上诉。”
程建为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心情,方才继续说道:“昨天二审结果出来了,维持原判。这事儿被你妈知道了,她一时接受不了。”
程建为叹了声气:“你妈很早就进了房间,说累了,想早点睡。等我洗漱完进去,才发现你妈把家里剩下的安眠药全都吃了。”
周喜的脸上蓄着隐忍的愠意:“维持原判?”
“你姐的死亡原因法医写得很清楚,并不是他们直接造成的。”
“可是他们间接导致了我姐的失足!法官没看见我姐身上多少伤吗?”周喜的情绪有些激动。
程建为心里也很痛苦:“他们未满十八岁,而且许梁被判定有精神疾病,法官没有判错。”
“他们已经满了十六,应当承担法律责任。有精神疾病就拥有了免死金牌吗?”
“爸爸也另外找了很多个律师咨询,无一例外都是这么告诉我的,想让他们判个十年八年的几乎不可能。”
“十年八年?十年八年那都是便宜他们了,我想让他们全都给我我姐赔命!”周喜在这一瞬间彻底崩溃。
程建为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只能安抚她:“嘻嘻,事情已经发生了,法律已经给了我们结果了。”
周喜双眼通红湿润:“什么狗屁法律!”
从她听到许梁只被判刑一年的消息起,她虽然没有问,但她知道程建为和周婉欣一定会上诉。
她一直在压抑着心里的不甘,她劝说自已要相信法律的公正,她劝说自已应当坦然地接受这一切既定的事实。她相信只要这件事没有彻底结束就还有希望。
可是当她看见周婉欣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刻,当她以为她要再失去妈妈的那一刻,她心里的仇恨终于忍不住喷薄而出。
对她而言,这场终日不停的大雪远比雪崩来得更催人心智。
程建为一时哽咽无言。程乐去世后,周喜自责过、大哭过、崩溃过,但她很快便收敛了情绪。
从前开朗的她,似乎照旧还是以前的模样,会说也会笑。但眼神中总时常带着若有似无的冷淡,无欲无求的冷淡。
周喜这半年的心理建设和自我治愈在此刻宣告彻底失败。
当她将那些质疑与失望的话说出来时,她才绝望地意识到,隐忍的接受救不了她,宣泄也救不了她,什么都救不了她。
即便是她都会如此,何况是患上了抑郁症的周婉欣呢?
“去洗把脸吧,一会你妈醒了,不会想看见你这样。”程建为良久才开口道。
周喜冷静了会儿,点点头,起身去了洗手间。
等她再出来,她走到程建为跟前,垂着头,说了句:“爸,对不起。”那些情绪不该由他来承担,他也只是失去女儿后无可奈何的父亲。
“嘻嘻,抬起头来。”
周喜闻言,抬起了头。
“你没有错,你姐姐也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法律自会依照它的标准来惩罚。你的路还长,你要继续走。”程建为语气郑重。
周喜轻声说了句:“好。”眼神却找不到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