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觉得浑身血液凝固,一股恶寒遍及全身。
血洗宗门,残寒无数仙门弟子,从不心慈手软,从不留活口。
这些都是亓鸩,是前世的亓鸩,也是这一世的他。
“阿晚。”
“江姐姐,怎么了。”任晚转头茫然回应走到她身旁的江涟漪。
“该下船了。”
任晚听此,心神回归,才抬脚想跟着水泄般的人群往下走。“好。”
只是,提步之际,她的手腕被人扼住。
她转头,是亓鸩。
他眼底本没有温度,甚至有些阴沉,但与她视线相对的那一刹那,定格了一小会儿。又忽而绽开清浅的笑来,转而对牵着任晚另一只手的江涟漪开口。
“江姑娘,阿晚该和我回亓氏驿馆。”
船上的人三三两两已经都快走完了。
“亓公子,任师妹是淬灵仙府的人。”秦翌绷着脸语气有些冷然,端方站立江涟漪身旁,他的立场已经很清楚。
任晚终究归属淬灵仙府。如今浮岚殿邀请灵域各门各派来逐鸮会,她自然是要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任晚不明白,就这种事,他们几个怎么也能僵持不下,她把两方牵着的手都挣脱开来。
她再度瞧了眼亓鸩,果然见他眉宇间似乎已经萦绕起黑气来。
任晚有些烦躁地闭了眼,长舒一口气,才勉强勾起唇角,“江姐姐,我昨日应了他,且要先去亓氏拿件东西的。”
随后,任晚又试探着向秦翌开口:“秦师兄,我拿了东西,很快就会去与门中弟子汇合。”
她圆溜溜的杏眼里带着些请求和无奈。
秦翌脸色很有些不好看,这些日子来,任晚都知道他是以师兄的身份在教导她,如今她这样说,无异于向着一个外人。
许久,他都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任晚垂眸,有些尴尬地咬了咬下唇,手也不知所措地蹂躏身侧的衣衫。
“你去吧。夜钟敲响前,必须要回来。”
终于,秦翌还是松了口。
“好好好。”任晚连连说了三个好字,眼中释然般迸发出惊人的神采,忙不迭告别两人就拽着亓鸩往下走。
“那秦师兄,江师姐,我就先走了。”
女子蓝衣如水,衣衫翩跹间,像条水里的鱼。
男子一身赤黑,一手紧紧反握,完全把女子的手包裹。
任晚领着亓鸩一直到了浮岚殿千级长阶下,才停下脚步。
她盯着两人还牵在一起的手,试着把她的抽离,竟做不到。
任晚眨眨眼,抬头去瞧亓鸩,才发觉他竟在出神。
“你在想什么?”
“哦,我在想淬雪峰大概是哪个方位。”他这话相当直白。
任晚心中警铃大作,淬雪峰便是淬灵仙府弟子此次参会所在山头,按照亓鸩的脑回路,他的意思是。
“你要炸了淬雪峰!?”
此言一出,惊得从她身旁路过的几名仙家弟子频频向他二人侧目。
亓鸩毫不在意旁人目光,反而柔和道:“非也,不过是略微让它住不了人。”
任晚知道他这人说到做到,但此刻这地方也不好说事,。
只好拉他到一棵槐树下,悄声道:“赛事都是在白日,淬灵仙府对内门弟子的管束不算很多,你这样做,岂不是平白惹怀疑。”
今日骄阳正好,女子一身蓝衣,细碎的阳光叠在她衣衫上,浮动着斑斑点点。
她有些焦急,如羽的睫毛扑闪,落下一层阴影,掀开眼皮之际,明眸灵动如烁朗星辰,粉润的唇瓣一张一合,说了什么,亓鸩没听清。
他只点点头,乖巧地轻轻应声,“嗯。”
微风起,树上的槐花浮动,馥郁的香蔓延开来,几乎将两人侵染。
任晚看他分明没在认真听,拧起眉头严肃道:“这次来浮岚殿的仙门长老一辈的大能们很多,我知道你不担心,但是若像在辛氏那样耽误,你也不愿吧。”
亓鸩终于有了反应,原本平静无波的眼底泛起涟漪来。
“那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他声音低沉如琴音入心。
任晚眼睛眨啊眨,想开口,又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这样认真的开口,很是少见呢。
上一次,还是在她那一片雪茫茫的幻境里。
当时,他说:灵魔两域,四海八荒,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再让她一个人。
那个时候,她还以为,是她身处幻境中,臆想出的。
所以,那日醒来之后,她只当作没听见。
现在来看,那是一句真的从他口中传出的话,这句话有多重,她还尚且不清楚。
又是一阵风过,头顶簌然落下一串白,馥郁的香气砸中任晚的头,又很轻巧落到地上。
她迅速蹲下,恰好把自已从这微妙的氛围里摘出来。
亓鸩就这样继续盯着她,也不急。
“啊!是槐花。”
她从地上蹲起来,扬起手里红豆大小的白花攒成的一串,伸向他的脸,“很香,你闻闻。”
亓鸩将视线转到她手上,苍白的指从长袍下探出,捻起那串花,确实香气浓郁,捏在手里,柔嫩得不像话。
“槐花吗?”还真是,许久未闻了。
夏初的时节,佛堂外的那棵枝叶擎擎如盖的槐树便烂漫结出一串又一串,那带着点苦涩的香气,横冲直撞地往佛堂内钻。
沉闷的“吱嘎”一声
门开了,阴寒被刺眼的光取代,那香气就如同洪水前开启的闸门,贪婪地翻涌进来。
那人身上也满是这个气味。
身穿华服的来者缄默不语。
他先是看着佛堂内那个跪得直挺得有些执拗的白衣孩童,随后是孩童面前被风带起边角的雪白宣纸。
下一刻,男人手里带着磅礴雷电之力的倒刺长鞭,凌厉地抽去。
一鞭,两鞭,三鞭……直到数不清。
那孩子也不吭气,像个哑奴,满室都是骇人的鞭刑之声。
终于,这孩子承受不住,扑倒在地,他嘴里的鲜血喷出来,浸染了面前的宣纸,和那本合上的《渡厄》。
他身后的衣衫早已碎裂无踪迹,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几乎能看见下面纤细的白骨。
大门被重重甩上,佛堂重归寂静。
那孩子许久没动弹,像是死了,良久后他开始向前爬行,伸出手摸上了那本《渡厄》
上面血迹未干,红色指印黏腻而猩红刺眼。
孩童的手擦上地上一大滩方才他吐出的血迹,开始用手在宣纸上慢慢地写,那每一个笔画深深浸染渗透下去。
“世有九厄,世人深陷其中,无可救药;尚得救药,神灵降世,渡九厄,世……”
字字泣血。
“说起来,你要回亓氏驿馆,带上我做什么?”
任晚的话把亓鸩从遥远的记忆中拉回。
漆黑的瞳仁一转,他把手里的槐花一丢,捻了捻指尖,复又眉头舒展,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开口道:“既然来了,我们自然是要见见长辈的。”
任晚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地上那串槐花,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她抬头看上方千阶玄石,浮岚殿的山门巍峨,雾霭环绕如仙界入口,那背后无数的山头被绿意覆盖,时有鹤啼凌云彻。
这浮岚殿内的弟子皆是符箓阵法一类的修士,平日里,都是闭门自悟之人。
但,符阵一道,伏脉千里,极为考验心性,灵域之中擅长此道之人,往往都是能以一人敌过万人之人。
真是玄妙。
亓鸩身侧亮起紫色灵光,连带着任晚一同囊括,两人身影化作流光,入了浮岚殿。
浮岚殿山头甚多,再加上灵域几大宗门和氏族时有来往,有几座山头便作驿舍处置。
半炷香后
【原来,亓氏是这种样子的。】
任晚被亓鸩带到了亓氏所在山头,一时之间也生出了感慨。
眼前是紧闭的紫檀木府门,但依稀可见门后百层玄石长阶,玄阶两旁阁楼飞檐竦峙交错,飞檐角上是盏盏精致的宫灯。
而此刻,这驿舍门正紧闭着,风吹过,天地缄默。
这里像是没人住似的,静得吓人。
亓鸩上前靠近紫檀门,伸出手,轻轻一拂,那禁制便如琉璃碎裂开来。
【回自家还暴力拆门的,他怕是第一人。】
任晚竟也很习惯了,直接跟着他,走进大开的门内。
“啊!公子!——”
门后的十数护卫们皆低低匍匐在地跪拜,恨不得把头也埋在地里,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
“阿晚,别跟丢了。”
亓鸩回转身,也没叫这些人起身,反而笑着看向了任晚。
“哦,好。”
她眼中澄澈极认真地点头,忙伸出脚踏上他下面的一层玄阶。
【不该问的别问。这一点,她早就明白了。】
亓鸩很是满意她的“上道”接着往上走。
两人就这样一步一步,也不着急,夕时霞光正好,万丈光芒很耀眼,正一阶一阶吞没玄石。
实在有些晃眼了,任晚抬手遮了遮一侧的阳,眯着眼看前方气定神闲拾级而上的亓鸩,正想着这人是不是一直闭着眼走的路才如此的轻松。
那人就停下了。
亓鸩往下了退两阶,正好到了任晚的身侧,他生得又高,此番正好把任晚留在他身躯落下的阴凉里。
“哎~”她睁开眼满足地喟叹一声,【终于舒服些了。】
她正想说声谢谢,余光里却发现玄阶的最上方,一人手中持鞭身穿绛紫色衣袍,头上紫金冠,腰间坠一紫玉牌,此刻正晃着光耀眼。
那是一个阴郁美少年。
那人应该是待了挺久了。
最为怪异的是,这人眉眼面庞,竟和亓鸩有三分相似。任晚有几分错愕,这人是……?
亓鸩和台阶上眼神深邃的少年遥遥相望。
这少年一步步走下来,一直到了他二人的下一阶,躬身向着亓鸩行了一礼。
“兄长安。”
【这少年是亓鸩的胞弟?】
任晚感觉到怪异,本来她也对上一世的亓鸩知之甚少,这下就更糊涂了。
“呵,厌疏,你的眼疾还真是是越发严重了。”亓鸩冷笑一声,对这少年言语讥讽。
但很快,亓鸩又像是自已找出了原由,笃定道:“哦,对了,想来是舅舅这些年对你疏于管教吧。”
任晚清楚地看见这少年看似隐忍着不发,实则手上青筋鼓起,死死攥住了手中长鞭,口中说道:“兄长若无事,还请让我先行去见过浮岚殿的长老们。”
短暂地等待后,亓鸩轻飘飘地淡然开口。
“既如此,那你且去吧。”
这一次,连这少年抬头之际也难免从眼中流露出疑惑,显然是不相信亓鸩这样轻易就放他走。
亓厌疏虽心存疑虑,但更怕亓鸩变卦,很快化作虚影离开亓氏大门。
“阿晚,你怎么以这样的表情看我,我可是放他走了。”他这话显得很无辜。
任晚不知道自已现在的脸上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但从进门后到现在,至少亓氏从这几个为数不多的人身上,任晚大概猜出了从前的亓鸩是个怎样的存在。
若说那门口的护卫对亓鸩是恐惧,那方才的亓厌疏就是忌惮更多。
任晚没去管自已脸上是个什么情绪,而是问出了自已的疑问。“方才那个,应该不是你亲弟吧?”
分明亓鸩漆墨瞳中是带着笑意的,此刻,他周身之气却明显冷了下来,语气轻而缓慢,仿佛要冻结一般:“阿晚,你是真的……想知道吗”。
任晚忽而有些害怕,或许,知道他这些前尘往事的人都已经下场凄惨了。
但她却是真心实意地想知晓。
他需要被知道,她是知道的。
“你愿意告诉我吗?”
霞光万丈,这百层阶梯无不被夕阳招摇,此刻亓鸩挡在她身前,落下一片阴凉。
他的眼里也是一片深邃难测,几乎要将任晚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