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的日子飞速前进,打完直通赛后,布达佩斯的参赛名单也随之产生,袁一鸣、赵翼德、秦蔓和郑莎莎拿下了直通赛的名额。
最终参加世乒赛的共有12人,梁赢随行。
错过这个世乒赛,梁赢需要再等两年。而两年前的世乒赛,他败给肖志明,拿了亚军。禁赛之后他的训练效果很好,但偏偏就是他状态最好的时候,没有比赛可打。
这种煎熬,正是王国明想看到的。
球队去了布达佩斯,姜衫留在北京。接近四月,天气依然冷冽。
那日天晴,姜衫独自去了秦皇岛。梁赢没有比赛,只看莎莎比赛的日程不那么紧张。只是那时无意看到了一个同行发布的一则展演预告。
在北戴河岸的阿那亚,有一个周六日的业主演出活动。也是碰巧,演出团队中的导演正是姜衫之前认识的一位独立戏剧人,她受邀举办的一个沉浸式读剧会。
沉浸式读剧会接近于演出,表演完成度很高。当时看到演出地点在足球场,让姜衫产生了兴趣。
偏偏选的剧本是田纳西·威廉斯的经典剧本《玻璃动物园》。
姜衫闲着也是闲着,秦皇岛又那么近,索性就去了。演出下午阳光很足,大家围坐在足球场上,演出没有舞台,只是有一个大概的区域,靠近球框。
演员只有两个,他们用极大的热情在整个宽阔的球场疯狂跑动,极致表演。用这样的表演方式,宣泄着无法逃离现实的痛苦。
这个剧本姜衫读过,但是只有此刻的表演才能让这一切生动。
直到演员借用足球这个隐喻的道具从最远处球场边踢中球网,球被拦住的那一刻,姜衫和演员一样崩溃了。
这世上最默契的创作是用比喻的人和看比喻的人都明白的这个比喻的含义;然而这也是最悲伤的创作,因为同一种痛苦在不止一个人身上蔓延了。
表演结束,演员淋漓尽致,大家都激烈鼓掌,姜衫却觉得魂不守舍。但是出于礼貌,她还是起身去找导演朋友致谢。
“不是不好,反而是太好,让我觉得好疲倦!”
姜衫怕对方误会,开口解释。
“那你是读懂了剧本又读懂了表演,你看今天来看演出的,好多都是图个热闹,觉得演员在球场跑来跑去很新奇,散场的时候嘻嘻哈哈又笑着离开了。”
“如果大家都读不懂,也是一种幸运。如果世界全是这样的幸运儿,哪里需要《玻璃动物园》。”
“是是是,那最好。”
戏剧总是热衷于接近痛苦与真实,但如果真实本身没有痛苦,戏剧可以消亡。
“你呢,现在怎么样?还在单位啊?”
姜衫看着对方,做独立戏剧人和做体制内创作者的气质风格大相径庭。他们身上有不规则和难以掩盖的特立独行,穿着就可看出一般。
姜衫现在养成了穿运动休闲服装的习惯,但是今日,她还是选择穿了之前的衣服,一件黑色的斗篷,地下穿着白底黑色印花的长裙,一双长靴。
对面同行穿的也是长裙,却是花色涂鸦的,配上黑色的廓形皮衣和一头卷发,嬉皮风味十足。
“嗯。”
姜衫淡淡的点头,也没多说什么。
“你还真是,永远老派学院风。”
听到这个形容,姜衫扑哧笑出来。
她形容的还真是,贴切。也许现在单位以及球队的很多人觉得她特立独行,标新立异;但如果让大家去艺术学院看看,姜衫绝对是最乖的那一批。
从人到创作风格,她永远在找古典和现代之间的平衡。
“也好,在外头搞创作真是颠沛流离,这样风餐露宿的生活怎么配得上你大小姐的气质。”
“你这样骂人就没意思,也许哪天我也出来搞创作,第一件事就是在天桥底下先写三页骂你!”
众所周知,从创作者嘴里说出的大小姐从来不是褒义词,但是说姜衫的,却是真心的。有新锐就有人坚持古典,使用的场合不同,没有高低之别。
“真不是那意思,我真觉得有一天能看到你的作品上面盖着著名出版社的章。”
姜衫笑笑搪塞掩盖:“别骂了!”
“行行,6月份这边要办个戏剧节,估计四月底就会公布,你有没有兴趣来玩?”
“你接到邀请了?”
“嗯,今天这个演出算是初步合作的试水吧,到时候可能会带作品来。”
“以前没听说这边有戏剧节?”
毕竟离北京太近了,北京已经有大型戏剧节了。
“据说到时候站台的腕挺大的,你不是喜欢老树吗?他肯定来。”
老树,是姜衫非常喜欢的一个当代作家。
“如果老树来我肯定来,不过只以阿依的名字来。”
阿依,是姜衫在上学时惯用的笔名,一般外人都叫她阿依。
“那最好啊,到时候出消息我通知你!”
“行。”
两人简单的寒暄过后各自分别,姜衫慢慢走远,又回头看,那个导演和演员及团队成员一起收拾着器材,装进面包车里。
上车之前,几人还在热烈的讨论着什么。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身上还保存着一种让姜衫嫉妒的东西,创作的生命力。他们都是家境不差的孩子,但是为了做自已的作品,甘愿开着货车四处奔走。这种自由和热爱混杂着堕落与颓废,弥散成一股迷雾。
姜衫不愿深陷迷雾,但又想要抓住雾中的花。
难怪他们说她是,学院派。
姜衫转身,朝北戴河岸走去。
北戴河不像南方的海,甚至不像舟山,北戴河光秃秃的,黄色海岸,淡蓝色的海水,对比起南方的大海的绮丽,它显得单调。
但就是在这种单调和平淡中,无边无际的海岸,衍生出一种宽阔和寂寥。
北戴河冷,海边奇冷,靠近海水的时候,大风斑驳。
冬天天黑的很快,明明才五点多,天就黑下来,姜衫走了一会儿,整个天就黑透了。
不知坐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姜衫回神,掏出手机。手机的冷光映在她脸上,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梁赢?
姜衫看着电话界面,有些诧异。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二通电话,他们所有的交集都在队里,如果不在队里,他们不会私下联络。
除非有事。
难道谁出事了?
姜衫忙不迭接起:“喂?”
隔着六小时的时差,梁赢那儿还是大白天。他独自站在酒店外空地上,阳光照在他脸上,照在雪地上,反射出明晃晃的白光。
海浪声音极大,梁赢听了出来。
“你在哪儿啊?”
姜衫又吸了吸鼻子,全身都是寒气:“我在海边。”
“哪个海?你一个人?”
“嗯,北戴河。”
听到她吸鼻子的声音和微颤的回答,梁赢皱眉:“海边风大,这个点还呆那干嘛?”
姜衫并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便转移话题:“你打给我干嘛?没出什么事吧?”
梁赢迟疑,沉默好一会儿。
“没事。”
“那就好。”
可是转念一想,没事他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电话呢?
姜衫顺嘴追问:“比赛比完了?”
“嗯,郑莎莎和秦蔓拿了女双冠军,赵翼德和肖哥拿了男双冠军。”
他还知道挑自已关心的人说明情况,姜衫笑笑。
“男单呢?”
“袁一鸣。”
袁一鸣最近球感很好,打什么有什么,接连拿下三个公开赛冠军,可谓是少年将军了。
“袁一鸣打败了肖师哥?”
“嗯。”
姜衫顿时明白,梁赢这个电话的含义了。他多想是自已拿下这个男单冠军!布达佩斯打败肖师兄,那他会喜极而泣吧。
如果袁一鸣可以,自已为什么不行?任谁都会这样想,毕竟论队内实力,袁一鸣其实稍逊他一筹。
姜衫也沉默,电话里只剩下海浪声,两人却不挂断电话。也许这样一通电话连接着两个不同的世界,却分散了同一种孤独。
“北戴河的海水不蓝。”
许久,姜衫踢着沙滩的沙子,淡淡的开口吐槽。
“嗯,不如海南的。”
沉默。
姜衫想了许久,慢慢开口问道:“坐在台下看比赛的时候后悔吗?”
海浪滚滚,对方沉默。
不一会儿,一句似乎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传来:“不能打比赛的每一天都在后悔!”
“后悔输给肖哥的时候矫情颓废,甚至不想打球了!”
“后悔状态不佳输了公开赛还沉不住气摔拍子。”
“后悔没有用尽全力练球的每一天。”
他根本离不开乒乓球。
姜衫笑着笑着,却暗自流下了眼泪。
“我也后悔。”
“后悔逞一时意气跟领导自以为是的争执,后悔为了一点可笑的自尊觉得自已输的起,后悔,有时候甚至后悔毕业那年选了一条更安全的路。”
明知有规则非要触碰规则,选择了安全又不能放下锋芒,吃不了外面的苦又咽不下里面的气。
她根本离不开写作,即使平庸之作,也无法放弃。
“别哭。”
姜衫的眼泪流的很安静,他是怎么察觉的?梁赢的声音放得很柔,此时布达佩斯是白天,但是他仿佛看到了在黑夜中独坐海边的姜衫。
姜衫笑笑,擦了擦眼泪,对着不断潮起潮落:“梁赢,人生哪有总是赢的。你还会有很多很多世乒赛的。”
“嗯。”梁赢点点头,停顿了一会儿:“我问过蔡指导,你一定能回到你的地方去的,你也会有很多很多的机会。”
所以,谁都不能灰心。
海浪袭来,姜衫诧异:“你什么时候问的?”
上次姜衫喝醉酒哭着骂完领导之后,梁赢专门找到蔡指导问了个底。他看到她受委屈,他没法儿坐视不管,只能追着蔡指导问怎么办。
蔡指导告诉他,她总能回去,毕竟是正式在编人员,只要撑住,最后肯定要回去。
得到肯定答案他才放心,即使知道她会走又有一些失落。
姜衫没想到他会去过问,自已还在禁赛期就跑去问这些,也不怕挨骂。不由得心口一热,海浪依然剧烈。
“你听过一句话吗?叫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从前有个傻子,因为看过电视看过报纸以为海水都是蓝的,但是看到北方的海不是蓝色很失落。”
“但他不是怀疑被骗了,也不怀疑海是蓝色的,他坚信,只要一直游,就能看到海水变蓝。”
梁赢听着她像讲故事的语气,忍不住笑了:“哄小孩的故事?”
“你就是那个傻子!”
姜衫直接点破,又在心里暗暗想道,我也是那个傻子。
对面的梁赢有些困惑,他毕竟是体育生:“啊?这是比喻是吗?”
“嗯。”
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姜衫听到另一头一个女声。
“你好,你是梁赢吗,我是你的球迷,可以跟你合个影吗?”
女生的声音明显克制的放低了,但还是抑制不住语气中的激动,在布达佩斯还能遇到中国球迷?
稀奇。
两人都没有挂断电话。
“嗯,可以,你拍吧。”
姜衫听着两人小声客气的交谈。
“我真的非常喜欢你,禁赛只是一时的,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再创辉煌,你一定要相信自已。”
“好的,谢谢。”
女生又反复表达了几次对梁赢的支持,好一会儿才重新安静下来。梁赢急忙拿起手机,看到通话界面还保持着,松一口气。
笑容荡漾。
“喂!”
姜衫一直没挂断:“嗯。”
“我听明白了,这个比喻的意思。”
姜衫笑出了声:“女粉丝这么多,你只能再创辉煌了!”
只是玩笑话,梁赢却有些不好意思:“我都是男粉丝,今天好不容易碰到一个!”
“不止,据我所知不止一个。”
“真不多,我反正没见过!”
姜衫起身,往回走,海风转向后背:“还有我一个!”
某人心跳漏了一拍,而后笑容咧到嘴角。
“我跟她一样,我也支持你再创辉煌!”
梁赢笑着转身,往酒店走去。
“你回了么?穿防风衣了么?海边有什么可看的?”
却连着无意识的嘟囔了好几句,全是下意识的关心。
“我回了。”
潜台词:挂断了吧。
梁赢虽然没话,却不想挂断,任由空气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姜衫再次开口:“我挂了,我要回酒店了。”
“哦,我也回去,再见。”
行,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