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宅里。
“公子,老爷让你回来就去一趟书房。”
“知道了。”萧安语气颇为有些不耐烦,随即调转本要直奔房间的脚步往萧父书房里去了。
萧安来到书房门口,犹豫再三最后才抬起手扣了几下门。
“进来。”平淡的语气里不带一丝感情,仿佛一台冰冷的机械。
“找我何事?”面对着眼前这位血缘关系上的父亲,很显然萧安的语气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就是你跟为父说话的态度?”萧父将头从帐堆里抬起来,目光不满地看向来人。
“有话快说,我没时间跟你打什么感情牌。”他语气不耐烦,站得也吊儿郎当的,累了还能自已随便找个门懒懒散散地倚靠着。
很显然,萧父已经习惯了眼前这副场景。
“听说你今天又在街上惹祸了。”萧父用的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你又如何得知?你监视我?”萧安的语气瞬间下降了好几个度,脸色也难看到了极致。
与在宋念面前完全就是两副样子。
“为父可没那个时间心情。”被自家儿子用这样冰冷的言语质问,虽说父子俩之间没多少感情,但他还是觉得自已作为父亲的权威受到了挑衅。
萧父冷笑一声:“呵,你做的那些事情满大街百姓都传开了,要不是传进为父的耳中,你以为我会管你?”
“你大可不必理会就是。”知道自已没被对方派人监视着,他刚刚紧绷站直的身体又是一松,重新恢复成了之前的懒散模样。
“你可以丢你自已的脸,但别丢了我们萧家和你姑姑的脸。”
“你大可将我驱逐出萧家便是。”
“呵,你以为离开了萧家,你还能像现在这样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萧父语气冰冷,眼里彻底没了笑意,他一字一句地盯着眼前人道:“没了萧家,你什么也不是,就算是抢食,你也抢不过街边那些肮脏的乞丐。”
萧安被对方的话刺得心中一痛,双眸充血通红,他死死地紧握住自已的双拳,直至感觉到掌间出现一股湿意。
即便知道双方之间并无多少父子情,甚至是彼此间的关系直降冰点,但他内心深处残留的感情依旧在影响着他此时的情绪。
是不甘?是失望?亦或是愤怒?
“当初你真该将我掐死。”他努力抑制住自已即将喷涌的负面情绪,牙关死死咬住彼此。
萧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猛地丢开手里的账本,从案桌前站了起来。身后的靠椅因为他的动作而发出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
他目光阴鸷地朝萧安方向走去,浑身散发着冰冷的压迫感。
萧安依旧是那副懒散靠在门上的模样,只是微抿的双唇与宽袖下紧握的拳头出卖了他此时的紧张和不安。
萧父停在离萧安半米处,二话不说直接伸手过去就是一巴掌。
萧安被对方打得头一偏,脸上即时出现了一个红掌印。
可见萧父打的时候有多用力。
“萧安,你给老子记住了,你这条命是用你娘的命换的,没有老子的允许,你敢死一个给我看看?”萧父语气凶狠,说话时咬牙切齿的。
萧安用舌尖顶了顶被咬的一边,忽然笑得有些疯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就这样一直笑,笑得眼睛通红,笑得眼泪都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萧父直皱眉头:“你疯了?”
“是,我疯了,那也是被你逼疯的。”从小生活在这样压抑的环境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早就疯了。
他彻底失控了,声音嘶吼,仿佛一头受伤的狼崽子:“你最好是祈求我死掉,或者将我赶出家门,否则只要我在这个萧家一天,我就会一直将萧家的钱财败完,直到萧家破产、衰落。”
“那你最好有本事败完我萧家。”萧父语出嘲讽,神情蔑视,仿佛在看一个什么自不量力的东西一般。
萧安没有回话,只是怒起摔门而去,惹得门外看守的门童身子一震,瑟瑟发抖。
待萧安走远后,书房内重新恢复一片沉寂。
“老爷和公子又吵架了。”门童甲对身旁一同值班的伙伴小声讲道。
“嘘!主人家的事可不是咱们做下人的能议论的。”
“哦哦。”
萧安回到自已的院子里后并没有马上进屋,而是坐在房门前的朱红走廊凳子上抬头仰望星空。他背靠着身后的粗壮廊柱,右脚竖在了廊凳上,目光变得悠远放空。
“娘,当初你为何不将孩儿一起带走呢?”萧安对着天上的繁星喃喃自语。
当他看到别人家父慈子孝的场景时,他又何曾没有羡慕过呢?
“小公子,夜凉了,烦请回房歇息吧。”院子里伺候他起居生活的嬷嬷贴心地为他披上一条薄披风。
“再坐一会儿吧,您看今晚的夜色多美。”萧安没有分出一丝眼神给自已的奶嬷嬷,眼睛依旧紧紧地盯着深邃高空中的那片繁星。
“嬷嬷,您说,人死了真的会变成天空上的星星吗?”
那嬷嬷叹了一口气,语气轻柔道:“小公子,小姐一直都在天上守护着你呢。”
她是萧安娘亲出嫁时的陪嫁嬷嬷,自家小姐诞下小公子香消玉殒之后,她又是亲手将小公子带大的。
这些年来,小公子的不易她都看在眼里。自家姑爷和小公子父子俩之间那如履薄冰的关系,她是看在眼里,忧在心里,事实上却又无可奈何。
“但天上的星星有那么多,哪一颗才是娘亲呢?”
嬷嬷慈爱地摸了摸自家小公子的脑袋,另一只手伸出一只食指指了指高挂夜空的星星。
“喏,天上最亮的那一颗您瞧见了吗?”
萧安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一颗就是小姐,她一直都在天上看着您呢。”奶嬷嬷语气心疼,“这些年来小公子受苦了。”
听到后面这话,萧安忍不住笑了,反倒来安慰起嬷嬷:“嬷嬷您又说胡话了,安儿这些年来锦衣玉食的,又有何苦可受呢?”
奶嬷嬷无声叹息,摇了摇头。
作为旁观者,她一直都知道自家小公子实际上并没有明面上表现出来的这么混,只不过是在怄气罢了。她更加清楚,这对父子之间的心结被系得太紧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她作为一个外人就算再如何担忧也无法插手。
“嬷嬷您也早点回屋休息吧,安儿再待一会儿就回房睡了。”萧安微笑地朝自家奶嬷嬷温声嘱咐道。
此时的萧安与白日里那个嚣张跋扈的金牙少年恍若两人。
嬷嬷离开后,他从自已的衣领里掏出一支白玉短笛,这与他浑身金灿灿的装扮极不相搭。
那短笛是娘亲临终前托付奶嬷嬷转交给他的,而他也一直将它挂在脖子上佩戴着,每当心情不好或者是想念娘亲时,他就会将其拿出来吹奏。
悠扬婉转却又充满思念落寞的笛声自朱红走廊处飘出,环绕着整个院子。
而水墨轩里的宋念刚做完一套睡前伸展运动,正当她准备洗漱下榻时,却隐约听到了来自邻居家传来的乐声。
那曲子好听是好听,就是莫名感觉有点悲。
她好奇地从自家院子的一面翻墙出去,刚好是一条较为宽阔的路边巷子。再往前走二十多米就是丞相府的后门了。
此时巷子里黑灯瞎火的,配合着这曲悲伤婉转的笛声,宋念不由得感觉到自已的胳膊处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就,怪瘆人的。
也不知道是谁半夜如此缺德地搁这扰民。
她循着笛声悄悄翻到邻居家的院子墙头上,还未落下,就看到了不远处红色走廊下延伸出一道黑色的人影,曲子声正是源自那道人影处。
试想一下,古老迂回的宅院里,延伸着一条长长的朱红色走廊,走廊上还挂着一排排燃着的大红灯笼,周围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那首伤感婉转的曲子在响着。而吹奏曲子的人正是坐在廊凳上的那名罪魁祸首。
这副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好吗!
她伏在墙头上要落不落地犹豫着,不落吧,她又实在是好奇得慌;这落吧,她又在想万一碰到的是个非人类怎么办?
毕竟连仅存在于小说漫画世界里的穿越都被她撞上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正当她犹豫着犹豫着的时候,身旁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吱吱”,她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动作略微有些僵硬地将视线转移到那发出“吱吱”声的不明物体上,结果发现是一只耗子正在墙头上朝着她这边方向爬着。
虽没有岭南的大,但足够吓人。
“我去!”她的动作瞬间比脑子还快,受惊之下直接跳进了邻居家的院子。
落地之后还嫌不够,然后又本能地往有人的地方跑远了一些。
这就是习武的好处了,遇到特殊情况时从那么高的墙上跳下来也不怕崴脚。
她从小就怕老鼠,并且但凡与鼠有关的动物或东西她都本能地害怕或不喜。比如:松鼠、袋鼠、仓鼠、田鼠以及客家的老鼠粄等等。虽然最后那个老鼠粄事实上与老鼠毫不相干,但她确实是因为这名字而十分抗拒这种食物。
咳咳,跑题跑远了。
可能是宋念发出的动静太大,惊扰了吹奏人,乐声骤然一停。
“谁在那儿?”廊凳上那人动作敏捷地翻越护栏站定在院子草地上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哈哈哈晚上好啊!”宋念尴尬地摸了摸自已的脑袋。
“阿念?”
“是我,想不到这么巧啊,你的院子刚好与我的水墨轩隔着一条巷子。”
“确实。”确认来者何人之后,萧安原本保持着警惕的心瞬间松懈下来。
“大半夜的你怎会来这里?”萧安面色疑惑。
“我是循着你的乐声来的。”宋念老实回答。
萧安听完后脸色有些不自在,“是,是吗?”
“嗯。”宋念点点头,然后一脸兴味地看着对方,“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多愁善感的一面啊。”
“阿念也懂声乐?”萧安心生好奇。
“不懂。”宋念老实摇了摇头,随即又补充一句,“你这笛声都表现得这么明显直白了,我再是外行也该能听出点道道来了。”
“哦。”萧安目光黯淡下来。
“安安呐,跟我说说呗,今晚为何如此伤感?”宋念一副哥俩好的样子,用自已的肩膀轻轻撞了下对方的肩膀。
萧安沉默。
“莫不是太晚回家挨骂了?”宋念猜测。
萧安摇摇头,垂着眸,显然一副不想回答的样子。
宋念见状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自顾自地给对方灌输着自已带来的心灵鸡汤:“这做人啊,最重要就是开心啦~人生还很长,没有什么坎是迈不过去的,如果有,那一定是你还没找到迈过去的方法。”
萧安依旧保持着沉默,此刻的他异常地安静深沉,与白天里街上那个欺凌弱小、仗势欺人的小恶霸截然相反。
搞得宋念都要以为萧安还有个同卵双胞胎兄弟了。
“我站累了,找个地方坐一下吧。”说着宋念就拉着萧安的手来到他房间门前的那道小阶梯坐下。
她撑着下巴抬头看向夜空中的繁星。
“真美啊。”
“嗯。”旁边这位爷终于肯给她点反应了。
“以前总听村里的老人说啊,人死了就会化作天上的星星来守护着你。”
萧安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她的身旁听着。
“可事实上那只是老人特意为我们这些孩子编织的一个充满童真的梦罢了。”宋念一脸感慨。
萧安疑惑地看着身旁的女孩,眼神满是不解。
“是梦,就终究会醒的。其实,人死了,剩下的就只有一抔黄土了。”
“也不对,还有这个人生前留下的遗志和精神。”
“可嬷嬷说娘亲就在天上看着我,你瞧,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我娘。”他忽地变得执拗起来,硬是要让宋念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宋念瞬间恍然大悟,原来自已刚刚踩到对方的雷点了啊。
“嗯。”宋念瞬间推翻了自已前面所讲的话。
“阿念,你好没道理,你在敷衍我!”萧安一个半大少年突然间委屈起来了,“你刚刚不是这样说的。”
唉,有时候男人心也是海底针啊!
这回宋念是真的把自已给干沉默了。
什么叫说多错多?
这就是!
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已的脚?
这就是!
“安安啊,你的笛子吹得真好听,要不教教我呗。”宋念无奈只能强行转移话题。
萧安一脸古怪:“你没学过?”
“......我应该学过吗?”
是咯,她应该学过吗?
“听说京中高门女子从小就被花大量资源培养各种才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闺阁贵女们日常最基本的必修课,此外还得学各种女红、乐器以及舞蹈等等。”
“......”果然越是有钱有权的人就越拼。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我是岭南乡下来的,近期才进的京。”
“可听闻丞相夫人当年是艳绝京城的才女,应该教过你才对啊。”萧安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
宋念再次诡异地沉默了一下,脑海中的记忆让她回想起那个往日里除了习武,其余时间就是跟着小伙伴们满村子和满后山撒丫子跑的淘气包......
记忆中,貌似她还真没见过自已的娘亲跳舞弹琴啥的,最多就是做下女红手工、再就是跟着空闲下来的父亲到处郊游?
别问宋母为什么不用做家务,因为家务活往常都让她和宋父给揽全了。就连宋母做女红手工也只是单纯地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
“行吧,看来还真的是没有学过了。”看到对方这副模样,他心中就有了答案。
“所以你教不教,给句话呗。”宋念斜了他一眼。
“教!阿念要求,安安岂有不应之理?”萧安感觉自已愁苦了大半夜的心情终于明朗一些了。
“作为回报,我来教你练武如何?”宋念眼睛亮亮的,就像天空上挂着的那些星星一样。
萧安不忍心拒绝,于是点头答应了对方。
“可是我如今已错过了最佳的习武年纪,现在才开始学会不会有些晚了?”萧安话语里仍旧有些顾虑。
“不会,只要开始学习并且能一直坚持下去,什么时候学都不会嫌晚。”宋念语气坚定。
“谢谢你,阿念。”这声道谢他说得真心实意。
“哈哈,突然间搞这么正式我还是有点不大习惯哈。”宋念难得感到不好意思,“你也教我笛子了,咱们这算等价交换。你无需道谢。”
“嗯。”萧安轻声点头。
宋念忽然觉得,这人不混的时候样子还是蛮好看的。
“夜已深,我得回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晚安。”她看了看夜色,起身拍了拍自已裙子上沾到地上的灰尘。
“嗯,晚安。”萧安也跟着起身,目送着对方从来时的墙上翻了出去。
只是这次怎么感觉对方翻这墙翻得如此谨慎?
一定是他得了错觉。
他轻轻地晃了晃自已的脑袋,囔囔说:“我肯定是疲惫过头了,得赶紧回屋休息。”
屋里发出的声响逐渐消停,烛火灭,万籁俱寂。
今夜,城中大部分人家都睡得安稳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