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犬”。
这一词若是放在现在,十有八九是在代指替皇帝办事、混得风生水起的王离。——一个朝臣们对这位狡诈恶劣、杀人不见血的白子又厌又怕的情绪附加品。
然而,若将时光倒流上个一两年,这个词多半是在嘲弄另一个人:
虽贵为禁军统领,却与林将军一样并无实际兵权,甚至于常年在朝堂上坐冷板凳的虞追熠。
如果说身为奴隶的王离还能借着林娣贵妃的身份让自已的背景不至于过于落魄,那这位虞统领则完全是天崩开局。
他是早在皇帝上位之前,身边的丫鬟与侍卫私通所生的产物。
若非虞追熠本身武艺超群,且一直跟随皇帝并为其立下许多赫赫战功,他那不光彩的出身怕是要压着他一辈子。
尽管如此,虞追熠在朝堂上的尴尬地位并非全因这个。
——虽说他那不通世故的性格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主要的是,他是曾经皇帝在被林将军“挟持”时秘密培养的、后来率队突袭将军府的私兵头领。
这本是大功一件,可惜皇帝是个善于兔死狗烹之人,随着林将军的军权被收回,虞追熠手上的兵也被调离了个七七八八,面对林将军后续的打压报复,他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只能长期呆在城外的骑兵营,成为朝中势力的边缘人。
故而,他会对着走马上任不足一年的王离一无所知,倒也并不奇怪。
但是也正是因着如上述所说的原因,他与王离之间的关系也更为微妙。
一方面,因林将军之事而被排挤的虞追熠与出身于林将军派系的王离,本应是水火不容的。
另一方面,同样作为皇帝的“御犬”,他们又被迫要在一个阵营里抱团取暖,同仇敌忾。
但无论如何,王离都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所谓的“刺客”事件,不过是虞追熠试探自已的借口。
初次见面,他不确定虞追熠的立场是善意还是敌意,又是否是真的在试探自已。
某种程度上来说,王离又何尝不是亦有主动投石问路的意思呢?——若非目睹虞追熠那看似毫不留情的一剑,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亮出底牌来。
好在到底是跟着皇帝身边侍奉多年的人,虞追熠仅凭一瞥便认出了那块玉佩。
他的眼神骤然紧缩,手上迅速一闪,那锋利的剑刃才勉强擦过王离的脖颈,猛地插入其身后的朱红色木柱,深入三分!
“啪嗒。”一滴冷汗与淡淡的血水交织着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四周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剑的嗡鸣声,在庭院中悠悠回荡。
在场的二人心里都无比清楚,若是刚刚虞追熠的反应再慢上一点,哪怕是神仙来了,王离都逃不过血溅当场。
“虞统领倒真是威风。”
王离并未侧首,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浅浅掠过身侧那仍在微微颤动的剑身,声音平静如水,与他外表所显露的镇定自若倒是一致。
“……怎么,难道即使是陛下,也不能让你下跪吗?”
听见这话,虞追熠方如梦初醒,他略微迟疑,这才松开握剑之手,转而抱拳单膝跪地。
“圣上在上。”
随着虚浮的礼节匆匆结束,他立刻站起身来,目光如炬地锁定王离。
“那么,你真的不是刺客?”
王离不禁咂舌,感到自已的额头上仿佛有青筋暴起,他几乎被这荒谬的指控气得笑出声来:“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他收起玉佩,再次展示刀鞘给对方看:“你且仔细看看?如果我有一丝不敬的嫌疑,陛下怎会允许这两样东西同时出现在我身上?”
王离露出一抹冷笑。
“还是说,虞统领就喜欢玩点刺激的?久立危墙之下,把可能威胁到自已的人委以重任、安排得离自已越近越好?”
他毫不留情地嘲讽道。
“况且,连我都不认识,你的消息真是迟钝到家了。”
他继续讥讽:“就这样你还能保证你得到的所谓‘刺客’的消息准确无误,倒真是盲人打哈哈——”
“?”
“瞎乐呵。”
虞追熠被他的话刺得脸上一红,讪讪地挠头:“这个……我常年不在京城,消息确实不太灵通,但这次不一样——”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
“这个消息的可信度绝对高。”
见他这般,王离倒是生出几分兴趣,他昂首走到一旁,问道:“哦?你就这么肯定?”
“自然。”虞追熠这才将剑拔出,重新收回剑鞘里,“你可知朝中新设立的‘枢密院’吗?”
“。”
王离差点没挂住面,矜持地点了点头。
“直接说吧,我跟那边还算熟。”
“这则消息是我从枢密院的线人那里得知的。”虞追熠故作神秘地打开了话匣子,“就在前两天……”
王离耐心听完虞追熠冗长的絮絮叨叨,终于理清了这场误会的来龙去脉。事情是这样的:每年年底,都会返回京城汇报工作的虞追熠在昨天于自家府邸里意外捕获了两名行为可疑的黑衣人。
经过一番“物理敲打”,他们自称是枢密院的密探,而之所以潜入府中,则是因为接到线报,京城中潜藏着一名意图刺杀皇帝的刺客。后又发现虞追熠的府邸常年空置,便来此侦查,结果却被主人家逮个正着。
“他们声称手上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证明刺客计划在今日午时在御书房发动袭击。”虞追熠继续说道。
“枢密院虽然成立时间不长,但其情报搜集能力之强,即便是我这样长期在郊外的人也有所耳闻,他们的话相当可信。”
“但就眼下来说,”虞追熠沉思片刻,目光上下打量着王离,“难道你和枢密院之间有什么仇怨?”
“……暂且不说世上怎么会有连刺客埋伏在哪里都不清楚,就有了一个准确的刺杀时间乃至地点这样更为紧要的情报,甚至只是因为被你发现,就二话不说全盘拖出的探子。”
王离揉了揉额头。
“你知道我是谁吗?”
“嗯……内侍省少监?”
“就这些?”
“王……额离?”
“……我是枢密院的主管枢密使——可以说,枢密院是我一手建立的。”
王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换言之,按照你的逻辑,是我亲自派人到你那里散布谣言,只为了让你今天在御书房伏击我自已?”
“我得有多无聊?而且如果不是因为那盒糕点……”
——我甚至不可能来御书房。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灵光一闪。
“!等等,我明白了。”
“什么?”虞追熠还在纠结王离是否真的是“幕后黑手”,完全跟不上王离的思路节奏
“我们都被人耍了。”王离转身捡起地上的唐刀,一个漂亮的刀花后,收刀入鞘,动作一气呵成。“有人故意促使了这一切,目的恐怕是……”
他转向虞追熠。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有人希望我们自相残杀?”虞追熠自然并非是什么愚笨之人,听完王离的解释后,他迅速冷静下来,毕竟也是经历过行军作战的人,很快就回过神来,开始迅速思考。“但谁会这么做呢?”
他略显不忿地磨了磨牙。
“算计我们,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不清楚,目前来说,你我得罪的人都不少,这朝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
“……那两人手里有枢密院的令牌,但不确定是否是伪造——可能性不大。”虞追熠接过王离的话头说,突然抬首道
“你的枢密院里,恐怕也不是那么干净吧……”
“正常。想要分一杯羹的人不在少数。”
王离淡然一笑,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但既然他们把目标对准了我,就别怪我掀桌了。”
他略带审视地看了虞追熠一眼,但还是问道:“怎么样?要不要合作?”
“哈,我恐怕别无选择吧。”事到如今,虞追熠倒是灵通了不少,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不管你之前有什么打算,咱俩现在算是被他们硬绑在了同一条船上了啊”
“那么,预祝合作愉快。”王离不再多言,向虞追熠伸出手。“把你说的那两个人的特征告诉我,我会在先枢密院内部过一遍筛。”
“至于你,最近多来宫里找我,背后的人应该很快就会露出马脚。”
“唉,反正我也没什么头绪,就姑且先听你的吧。”话虽如此,虞追熠却是深深地凝视了王离一眼,然后才回握住了对方的手,眨了眨眼。
“那就,合作愉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