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翌日,皇帝的赏赐便伴随着贵妃怀上龙嗣的喜讯,迅速传遍了后宫,乃至整个朝堂。
虽说这堆赏赐颇为丰厚,可说白了也不过是些螺黛、锦绣、东珠之类的东西——这些在宫外足以引发万人争抢的稀世珍宝,于这皇宫之中,尤其是在隆宠不衰的林贵妃眼中,却是弃掷逦迤、不足甚惜的小玩意儿。
若非要挑出些特别的,那扇巨大的红珊瑚屏风和那棵据说有着上千年头、可遇而不可求的老参,或许还能让人眼前一亮。
然而,诚如之前徐半仙所言,“有的剑在刀鞘里比砍在人身上更具威慑力”。
有的赏赐的名头,比赏赐本身更有价值。
无数道目光如聚光灯般投向了后宫,几乎所有人都在暗自揣测,这是否是皇帝要再立新后的前兆。
——事实上,就连林娣也这般认为。
唯有王离心中略有迟疑,与他人不同的是,他反倒是觉得这些赏赐或许正是皇帝不想过早,甚至根本不打算立后的佐证。
毕竟,给了赏赐,安抚了人心,自然就无需那么急切地提升职位了。
“恐怕日后还得联系朝中之人以及林将军,就皇后之位空缺一事,在皇帝那边施加点压力……”王离暗自思忖着。
不过,皇后之位举足轻重、兹事重大,本就不是能操之过急之事,皇帝如今这般处理,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总之、无论如何,这批稀世奇珍终究还是被交给了身为内侍省少监,亦是贵妃亲弟的王离欢欢喜喜地运进了贵妃殿。
……
“大人,您看这珊瑚放在这边如何?”
“……再往左三公分左右”王离抬眼望去一眼,淡淡吩咐道。
“是。”下人得令,一边重新小心翼翼地搬动那屏风,一边不知真假地夸赞着王离的审美高级。
不过自进宫后的这些日子,王离已经不知听过多少马屁了,对着这样的夸赞早也能做到视若无睹,他细细翻阅着手上的名册,将赏赐的物品一一对应上。
须知一雨一露皆是皇恩,这里面若是有东西不见了、那日后就会平白多出不少麻烦。
“呃……您就是小离公公吧?”
“是我。”王离愣了一下,才转过头去——倒也不能怪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实在是因为自月前他主管枢密院后,即使是在后宫里,也极少有人这样再这样称呼他了。
来者是一个看着有些面生宫女,听见王离点头肯定,捧着一个漆木食盒凑了过来
“可、可算是找到您了。”
“?你是……”
见王离面露疑色,那丫鬟如受惊的小鹿般,略显慌乱地抖了抖肩膀,语无伦次地连忙解释道:“噫!奴婢名唤小春,是前月才分到贵妃殿的……我、我一般都是在殿外跟着嬷嬷跑腿,您可能没怎么见过奴婢……”
她又将手里的食盒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是娘娘让我来的,说是让您得空给皇帝陛下送过去。”
“这里面是什么?”王离眉头微皱,思索了一瞬,还是接过了盒子,追问道。
“这……奴婢没打开过……也不是很清楚。但!但奴婢手上拎着感觉轻飘……应该是点心?”那丫鬟的声音越来越低,宛如蚊蝇。
闻言,王离也下意识地掂了掂那略显轻盈的食盒,心中得出了跟那侍女一样的结论。
不过出于谨慎,他还是缓缓将食盒掀开了一条缝,瞥见那盒中的确是整整齐齐的几块方形糕点,这才将盒收好,对小侍女微微颔首,示意道:“我知晓了,你且下去吧。”
“好的……好的!”听见这话,那丫鬟脚底抹油一般,迫不及待地溜出好几米远,仿佛王离是什么令人谈之色变的恶兽,稍有不慎便会被其生吞活剥。
然而,她似乎突然回过神来,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又战战兢兢地折返回来,怕怕地开口道:
“那个……小离公公,娘娘说,还麻烦您尽快送过去……这个糕点得趁热……”
到底是因为年纪尚小,看着对方那惊恐万状的模样,王离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戏弄她的念头。他故意板起脸,然后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笑容。
“这么急?”
听到这句话,那小侍女吓得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用那湿漉漉的眼眸,哀求地盯着王离。
“不好意思公公……还请您快一点点,要是出了问题奴婢是要被嬷嬷责罚的……呜”
见她那瑟瑟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的样子,王离也不忍心再为难她,只好安慰她自已会尽快去,然后提起食盒,匆匆出了门。
……
正值烈日当空的晌午时分,皇帝应该会选择在御书房或是大殿这两处享用御膳。
王离简单权衡了前往这两处的路线,几乎没有过多犹豫地走向通往御书房,倒不仅是因为这条路线更短,也更是可能性也相对较高的缘故。
他步履匆匆,未及一炷香燃尽,便已到了御书房外的朱红庭栏之下。
然而,当他临近门口之际,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不对,按平时来说,无论皇帝身处宫殿何处,即便是相距十米之遥,也能望见侍卫丛立、戒备森严的景象,但直到他行至此处,四周却依然是空旷异常,未见一名侍卫的身影。
——好吧,由此推断,皇帝恐怕是不在这里了。
话虽如此,王离却仍是不死心的上前敲了敲门,听着里面一片寂静,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只道是自已倒霉,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再绕道去往大殿,只希望这盒子里的糕点还不算是太冷
他漫无目的地想到,不着调的拎着盒子打算转头离开。
今天这边怎么这么安静?
虽然已经是深秋,但怎么会连个鸟叫都没有?
突然的、他心中蓦地升起一丝异样之感。
……
寒光一闪!
“唰!”
仅仅是一瞬间,王离果断地抽出了“无不斩”向后挥去,然后只是下一秒!一刀一剑便交叉在了一起!
“叮!”
一声清脆的金属交击声在狭窄的庭廊间回荡,仿佛连空气都被这一击震得颤抖。
皇宫里居然有刺客!!?
事出突然,王离几乎是全部依靠本能的猛地一转身接下了对方的这一剑,唐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迎上了那柄锋利的长剑!
那唐刀虽未开刃,却是因得制作时用的料子极佳,随着双方的不断施力,两兵相接之处,亦是火花四溅,带着致命的危险。
然而王离终究不过一介少年,力气到底是不抵对方的,一滴冷汗从额角滴落,他咬牙道
“你是何人!?——居然敢在皇宫行刺?”
那剑压着唐刀离他的脖子又靠了几分
“你不怕被杀头吗?!”
对方闻言,反倒是略微疑惑的将剑微微后撤收回
“你倒是有理?明明是你持刀入宫,难不成你还要说自已不是刺客?”
听见这话,王离的心里几乎是又气又笑,好嘛,亏得徐半仙之前还笑话自已的那头灰白毛扎眼,结果那些傻子不是认不出来,——难不成因为自已在还是在朝堂露脸太少的缘故?!
他没敢把刀收回刀鞘,只是单手揉了揉刚刚因持刀而酸痛的手腕,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着对方的长相。
来人看着约莫二十来岁,与自已同样身着暗色布衣,身姿挺拔如松,行走间暗带有一股不凡之气。
青年面容俊朗,就算是刚刚差点挨了对方一剑,王离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堪称一表人才,对方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透出勃勃生机、脸型不是过分的硬朗,却也不失阳刚。
然而最为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双星眉剑目。眉毛浓密而英气,眼神深邃而锐利,仿佛能洞察世间一切虚妄,似藏着无尽的剑意与锋芒,只需一眼,便能令人心生敬畏。
以上种种,加之那好像带点天然呆的反差性格,王离大概猜到对方是谁了,他不打算惹麻烦上身,于是解释到
“我乃是内侍省少监王离,这把刀乃是陛下的御赐之物。”
他示意对方看向自已刀鞘上的龙纹
看见刀鞘,那青年愣了一下,迟疑道“所以你真不是刺客?”
“是的,恐怕这只是误会,奴婢是来替贵妃娘娘送糕点给陛下的”说到这,王离又指了指地上的食盒,叹了口气道“不过这点心估计是碎差不多了……罢了我去找娘娘换一份便是。”
他不打算久留,见对方不吱声,重新提起食盒就打算离开。
开玩笑,那傻子想抓谁和自已无关,但他可不想误了事回去被姐姐知道了抓着打趣。
然而王离只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的声音传来:
“我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说,御书房会有刺客行刺,而你的行踪又刚刚好对上了……”
王离不禁想要扶额了
“而且,我虞追熠在宫里这么多年,根本不认识内侍省有什么王离这号人。”
“但不管你有没有说谎,又到底是谁——”
我靠啊……
“先拿下再说!”
一枚落叶飘过,二人刀剑再次亮出!
青年突然猛地跃起,身形矫健如鹰击长空,剑尖直指前方,重新锁定了对方,却被早有防备的王离再次格挡住!
“??!”
你他妈又来偷袭这一招是吧!!!
有了先前之鉴,自知只靠蛮力根本无法与对方匹敌的王离迅速侧身,试图让对方的剑砍空,却不料自已的想法几乎是瞬间就被那人看穿
只见人手腕一转,长剑便如灵蛇般灵活地转而欺上,直取自已要害。
王离见状,也直得靠着身形连连后退,他身形如同在巷弄间穿梭的燕子,巧妙地避开了虞追熠接下来的攻击。
但青年似乎并没有打算给敌人留下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随着几个招式过去,那剑花舞动的速度也愈发的快,以至于王离仅仅是依靠格挡,就已近乎拼尽全力了。
“啧,看来今天不认真打的话是好走不了了”他心中暗骂一声,终于是急了眼,猛得竖刀斩下,竟让那剑客后撤了格挡了一步。
趁着这瞬间的功夫,王离重新握了握唐刀把。
再次睁开眼,寒眸冷冷地扫视过去,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便作势要提刀主动攻击!
虞追熠也不打算相让,亦是一剑刺去,剑光凌凌、带着凉意转瞬即至,却竟然在转眼间就被看似没有丝毫防护之意的王离用刀架住!
但王离这次并未停下,他迅速侧刀压下,顺着空缺向对方的身形斩去!
呛!好在剑客反应得快,及时回剑抵住,不然这一刀必然要出现在他身上了!
他显然对刚刚还只能勉强挡下自已的剑的王离能够如此迅速且精准地做出反击感到惊讶,但继而很快反应过来——
不对!这不是自已刚刚和对方对打过的招式吗!?
这看似只会几招花拳绣腿的少年!竟是只靠着几息的时间便能将自已的路数模仿到七七八八!
此时,二人都以刀剑拼劲相争着,他们努力将自已的武器压向对方、距离近到二者甚至可以感受到彼此的鼻息与那刀剑的寒意!
虞追熠抬眼,望进了王离眼眸里那一片万古不变的冰魄之中,竟然是兴奋了起来,转剑而上!认真的将王离作为一个真正敌手来攻击。
两人的身影再次在庭廊间快速移动,剑光与刀影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每一次交锋都伴随着金属碰撞的铿锵之声,随着时间逝去,打斗愈发激烈,二人都已全力以赴,汗水与尘灰混杂,却无人有丝毫懈怠。
然而越是继续,虞追熠就越是心惊。
并不只是因为王离那异于常人的学习能力,更是因为他的招式,实在是太特别了。
除却一小半明显是现模仿自已的路数以外,其余所有来自于他用刀本身的习惯——
可以说,全是杀招。
那是没有丝毫技巧、没有丝毫顾虑、最纯粹的暴力美学、仅仅是、只是为了杀人而生的技术。
江湖中的武道向来倡导“以武止戈”。但其重点并非为“武”的强力,而是“止戈”的以和为贵。
故而演化至今,这种全部没有丝毫留手可言、却又能极其精准取人性命的野路子刀法只会出现在一个地方
——战场。
但虞追熠观察过对方,王离虽然并不像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公子哥,但那也绝对不像是参过军的人。
就算是刺客,也不都是能做到如此精准的杀人技的。
思量之间,虞追熠又是挡下对方冲着自已头颅的一刀,又是惊讶地看着对方居然招架住了自已全力的一剑。
他深深的看了王离一眼
罢了,虽然对方的真实实力实在令自已惊喜,只是这种程度就可以勉强与自已平手,若是给他时日,定可以成为比自已更胜一筹的刀客。
但也正是如此,虞追熠才不能再恋战,必须该结束了。
他抽身上前,抡剑对着对方的刀身挑去,四两拨千斤!
强力之下,王离的唐刀脱手而出,“无不斩”飞了出去,变成了真正的“不杀人”。
下一秒,剑客的剑重新刺出!
就在剑锋靠近自已脖子的最后一秒,他才终于迫不得已的掏出了随身玉佩
“见此玉者!如见陛下亲临!”
“——禁军统领虞追熠!还不速速跪下叩谢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