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离前脚刚踏出茶楼大门,随行的侍从便如众星捧月般将其团团围住,替他开道。
在答应给皇帝效忠之后,王离这才逮到机会,有了一些属于自已的、可供差遣的手下。
他先前一直都生活在将军府里,却只有一个小厮伴身,不只是由于有着林将军以及林老太太、林夫人的提防,他不好在府里拉帮结派的原因
更是因为他只不过是身为一个小小的空头管事,手上的油水少得可怜的缘故。
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彼时的王离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让人甘愿为他卖命。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嘴甜、又本就聪慧,进宫不久就受到了皇帝重用,在靠着清除贪官给国库充盈了好一笔巨款后,王离的官职更是一路扶摇直上,那叫一个芝麻开花:节节高升,几乎与雨后的春笋有的一拼。
——早在他刚上任内侍府少监时,就已经有不下一波的人闻风而动,前来巴结讨好。
现如今,陛下更是将管理枢密院的大权下放给了王离,想要追随他的人只会如过江之鲫、只多不少。
只可惜现在枢密院里仍有相当一部分人来自于皇帝又或是各方各派的安排,表面上,他们是保护王离安全的保镖,然而就实际来说,这不过是一种暗中的监视。
直到近日,获得皇帝进一步信任的王离才有了可乘之机,开始着手逐步清理枢密院里各个势力安插进来的眼线。
简单来说,王离对枢密院确实有着绝对的掌控权,但至少目前,枢密院还不能完全成为王离的一言堂。
正因如此,在离开虚视楼后,王离才并未急着返回,而是不紧不慢,随意地在闹市间的几个铺子间兜转着——监视者不会只限于在枢密院里守株待兔。
更何况从另一方面来讲,“烟雾弹”这种东西本就是放得越多,他的行踪安全和隐秘性才会越有保障。
今日恰巧闲来无事,王离也是难得有闲,这一逛便如脱缰野马,直到日薄西山仍意犹未尽。
但若是再不归去,宫门便要关闭了。他恋恋不舍地凝视着城墙外那如烈火燃烧般的夕阳,暖黄的光芒如箭矢般穿透他的灰发,照得他不禁微微眯起眼眸,却又像个幼稚的孩童般,倔强地直视那耀眼的光芒。
直至一阵悠扬的歌声如秋风般拂过他的耳畔,方才将他的思绪从那遥远的天边拉回。他恍然回神,惊觉自已竟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驿站旁边。
顺着歌声望去,只见几个叫嚷着不知来自何方语言的孩童——几个稍大些的孩子手牵着手围成一圈,将一个捂着自已眼睛的小姑娘套在中间,大孩子们一边欢快地转圈,嘴里一边唱着如打油诗般的词。
王离刚刚听见的歌声,正是从这里传来的。
他愣愣地看着歌谣停止,中间捂着眼睛的小姑娘似乎说了句什么,引得周围的孩子哄然大笑,她不服气地睁开眼,回头狠狠地扯了扯自已身后那个孩子的脸,又不得不极其不情愿地重新站回了中间。
于是,游戏又重新开始了。
“这些孩子是跟着泊来海商还有海外遣使过来的,大概是因为舟车劳顿,这几日才有了精力出来玩耍。”一侧的一个侍从见王离似乎颇感兴趣,连忙为他介绍道。
“他们这是在玩什么?”王离好奇地追问道,“你能听懂他们在唱的什么吗?”
“一种类似‘蒙眼猜人’的游戏。”侍从解释说,“朝中只有少数负责接待他们的官员能听懂他们的语言……我之前在其中一位大人身边干过几日,跟着了解了一些,但也不多。”
“这个童谣的名字是‘笼目雀’。”他挠了挠头,有些犹豫地回答道,“至于第一句……应该是在重复名字,意思是‘笼子里的鸟’。”
“大人您若是感兴趣,过几日我便把词问好给您送去。”
“罢了,不必那么兴师动众的。”王离默默记下了名字,摇了摇头,转身朝皇宫的方向走去“我们回去。”
出于林娣的要求,也是因为自已在内侍省的身份方便,王离虽然在宫外有套小宅,但却是一直住在贵妃先前偶尔居住的偏殿,也亏得他天生没有性别——俗话说,天阉。不然就算是贵妃再怎么求,皇帝也不会让王离留在宫里。
宫中虽然规矩苛刻了些,但胜在有重兵重重把守,进了宫,王离身边就不必留人跟着他了,再加之他现在正红得如日中天,只要不犯什么大忌,也没什么人乐意为难他,故而反倒是在宫里活得更自在些。
没了旁人在侧,王离明显放松了许多,他悠游自在的将“无不斩”架在一旁庭栏上,自已则席地而坐在门口的台阶,愣愣的望着庭院发呆。
时值深秋,院里的梨花按理说早该谢完了,可这宫中谁不知道贵妃对梨花喜爱至极,故而早早的派了人拿暖炉用碳火放在树丛中暖着,让那梨花误以为自已还在开放的时节,挣扎着又开出好大一堆花来。
若是徐半仙知道这事,怕是又要骂个半天:每年冬天,京城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买不起一块煤而被冻掉了手指脚趾,但在这皇宫,煤炭不过是可以拿去暖树的再寻常不过的玩意儿。
不过,这秋季开的花往往是靠着消耗冬季储存的养分生长出来的,虽然现在好看,但等到寒冬腊月,怕是没几棵树能活下来。
但,还是那句话,这里是皇宫,区区几颗梨树,死了便再挪栽上新的就行。
时间恰好,天边悬挂着最后一抹淡淡的余晖,一切如画卷中轻轻晕染的墨色,温柔而含蓄。在这宁静而略带凉意的时刻,庭院里的朵朵梨花悄然绽放着它最后的辉煌。
这场堪称奢侈的人为欺骗过于天衣无缝,梨树们忘却了季节的更迭,不顾万物已步入落寂的尾声,选择在这个时刻,绽放出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花朵。
那是是夏日繁盛时遗落的梦,在秋风中轻轻摇曳。
梨花簇拥枝头,每一朵都像是精心雕琢的嫩红色玉石,花瓣薄如蝉翼,透着微微的光泽——哦,抱歉,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确实是人为的艺术品。
在那黄昏柔和的光线照耀下,枝头的梨花好似添了几分梦幻与神秘。
风,轻轻掠过,带着几分凉意,也带着花瓣的细腻触感,轻柔的拂过王离的面庞。
他痴痴地短暂沉入这场幻梦中,嘴里喃喃地和着方才听过的、不知名的、连自已都不甚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歌谣。
笼中雀?
笼中雀?
笼子里的小鸟儿,何时才能飞出笼子??
在黎明前的夜晚?
鹤与龟滑倒了?
……
“小离!”
他还未哼唱出最后一句,就被人打断了,他愣了一愣,抬眼看去,竟是林娣。
贵妃身旁跟着一位不太熟悉的女官,看见他这副模样,微微有点不愉的皱了皱眉。
“娘娘怎的来了?”王离见状霍然起身,轻拍着自已裤子上的灰土,作势要拜,却又被林娣稳稳扶住。
贵妃眉眼弯弯,问道“你刚刚哼的曲子倒是有趣,从哪听来的?”
“路过驿站那边听泊来商人的孩童唱的,可能是不经意记下了。”
“哦?可有名字?”
“‘笼目雀’,翻译过来应该是笼中雀。”
“这名字倒是有意思,月知,有时间去查查看”林娣点头,对一旁的女官吩咐道,又转头对王离说:
“你前几日繁忙,我也不便叨扰,适才宫里人将你在市集上为我买的东西送来时,才听说你今日得闲,便过来瞧瞧你。”
贵妃轻抬皓腕,晃了晃那温润暖白的玉镯,衬得她那本就白皙的肤色更是如雪般的白,宛如夜空中的明月与繁星交相辉映。
“你也是,送了礼都不过来探望姐姐,还得是我来寻你——如何,可还好看?我就知道小离你眼光向来是极好的……”
这究竟是在夸赞手镯,还是在夸我呢……王离不禁哑然失笑,厚着脸皮跟着附和打趣道:
“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罢了,倒是仰仗着姐姐的倾国倾城之貌,硬生生将它的样式给衬托了起来,想来这玉若是有灵,即便下一秒便碎掉,怕也是觉得自已‘死得其所’了。”
“你呀,就会说些甜言蜜语来哄我开心。”贵妃顿时笑靥如花,她命女官上前将手中的小盒置于院子中间的小桌上,“给你带了些我近日所做的点心,趁早尝尝,莫要放坏了。”
“那我便谢娘娘赏赐了?”
王离唤来下人,斟上了一壶香茗。他端坐于桌旁,轻尝一口点心,赞叹道:“姐姐的手艺愈发精湛了。”
贵妃亦是喜不自禁地跟着坐下,将手绢递给他,“擦擦嘴巴吧,小花猫,都这般大的人了,吃东西还是会粘嘴。”
二人吃了些许点心,又品了几杯茶水,见到贵妃寻了个由头将女官打发走了,王离这才放心下来,关切地问道:
“不知姐姐近日过得怎样?”
“倒也没什么新鲜趣事,只是前几日陛下命人给我搜罗了一些曲目,我听着觉得悦耳动听,便借此编排了一支新舞……”
“姐姐之前所学的舞蹈难道还不够多吗?”王离略带好奇地问道。
“这宫里的花样瞬息万变,若不是有一技之长傍身,仅凭一张漂亮脸蛋可吸引不了陛下。”林娣轻轻摇了摇头,支起下巴慵懒地靠在桌上,头上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毕竟陛下贵为天子,见过的美人恐怕数以万计……自然不会喜欢那些枯燥乏味的女人。”
“枯燥乏味的女人?打哈欠的女人吗?”
“是让皇帝打哈欠的女人哦。”
……
“哟!瞧我,差点就给忘了!”林娣猛地一拍脑门,兴高采烈地拉起王离的手,“小离你进宫这么久,还没看过姐姐跳舞吧?”
她拉着王离踏入梨花丛中,
“正好今日凑巧,你来帮姐姐瞧瞧这新编的舞究竟如何?”
还未等到王离回复,她便如飞离鸟笼的雀儿般松了手,自顾自地哼着排子轻盈地跳跃起来。
林娣今日身着一条嫩红的裙子,也仿若是一朵娇艳的花朵,她一动,那裙摆便如翩翩起舞的蝴蝶,轻盈飘逸,随着步伐轻轻摇曳,仿佛是暖炉中跃动的火焰,其娇艳灵动丝毫不差于周围的梨花。
一阵微风拂过,伴随着几片花瓣如雪花般飘落,她开始在这梨花纷飞的舞台上翩翩起舞,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而优雅,宛如九天之上的玄女降临凡尘。
在这无声的韵律中,林娣轻盈地踏步,如同在水波上行走,脚下的尘土似乎都被她的舞步所吸引,轻轻扬起又缓缓落下——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在下一个节拍中,她双手交叠于胸前,如同一只即将展翅高飞的鸟儿,向着天空倾诉着无尽的柔情与向往。
最令人惊叹的是那旋转的瞬间,如彩云般飘逸、如细雨般轻柔、如清风般和煦、如明月般皎洁。
红裙随着身体的转动,恰似一朵盛开的梨花,与周围飘落的花瓣交织在一起,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洒在林娣那汗津津却依然光彩照人的脸颊上,美得令人窒息。
真真是,舞势随风散复收,歌声似磬韵还幽。千回赴节填词处,娇眼如波入鬓流。
没有人能够不沉浸在这独一无二的舞蹈之中。
然而,王离却是沉默地看着,宛如一座雕塑,一动不动、不知晓自已的姐姐究竟是付出了多少血泪才换得来这短暂而难得的美丽。
一曲舞毕,林娣笑嘻嘻的转过头来“如何?”
“美。”王离没有丝毫犹豫的夸赞道,他上前捉着袖子为自已的姐姐擦去额头的汗“姐姐今天这身裙子与这梨花极配,再加之舞蹈……小离嘴拙,除却‘美极’竟想不到什么其他词汇了。”
“那是,也不看是谁编的舞。”
他的话让林娣心满意足地笑了出来,她美眸流转,望向身后的梨林,忽地想到什么,娇笑着调侃道:
“我初来宫中时,这边殿里种的还是梅树,我从未去过北方,未曾见过,还以为是会在冬天绽放的红梨……”
“等过了一些时日,陛下知晓我喜欢梨花,便将那些梅树都换成了梨树。不过,这宫中都好个喜庆,便只栽种了这红梨。”
她微微一笑,宛如梨花绽放:
“小离,你说等姐姐日后年老色衰,失了圣宠,咱们就偷偷溜出宫去如何?我们去北方,住一个像我们以前那样的草房就行,再在门口种上一堆梨花和梅……”
“——虽然说就算有一日姐姐韶华逝去,但也必定是全国最美的女子。”
王离也嬉皮笑脸地接过话头,不着调地打趣道:“但既然姐姐如此打算了,我现在就开始努力攒钱,多多益善,这样就算不在皇宫,我们也能过得逍遥自在。”
“噗嗤”他的话让林娣忍俊不禁,伸出玉手,轻轻敲了敲王离的脑门,笑骂道:“没个正形。”
“就算是靠着暖炉,这梨估计也开不了多久了,等天一寒,还是该散就散,现在好好珍惜吧。”
林娣转身过去,想要别下一支梨花
“来,我给你摘……呕。”
她猛然蹲下,捂住肚子呕了一声。
“姐姐!?”
“无事、无事……”
王离连忙扶住她,知后觉地看向她的小腹,迟疑良久,才开口道
“姐姐可是……?”
“——昨天太医才把过脉”林娣笑着看向王离“小离,你要当舅舅了。”
……
沉默一瞬,王离才重新笑了出来,他说
“恭喜姐姐。”
第二日,听闻了此事的皇帝便火速下令将后宫里先前好不容易才开出花的梨树通通砍掉了,自然,也包括偏殿院里的那几棵。
而后没过多久,贵妃又命人给王离的院子里重新栽种上了梅树。
只可惜季节不对,那黝黑的树干上光秃秃的,好似暮年老人的头顶——不要说花苞,连个叶都没有。
不过王离不急,他知道等到冬天,自已就会又有花可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