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得知王离即将进宫的消息,又或者是林将军吩咐了什么,总之,王离难得过上了几天清闲无事的日子。
——当年他跟着姐姐被买进府里的时候正值七王动乱之初,即使是那些达官贵族也不再能天天酒池肉林,更遑论王离他们这样的奴隶呢?
不过,好在林大公子对他们还算恩宠,尽管如此,他们虽不至于和最底层的奴隶一样整日混迹于一堆脏活累活之中,甚至还能有一间小柴屋可以住,但也就只是过着勉强饱腹的日子。
他们刚来的那一年一无所有。夏天的炎热让王离被迫着自学研究懂了怎么用野草编织出可以多睡几次也不会断裂开的草席,也让王离的姐姐阿娣、现在应该叫林娣,学会了怎么在小厨房偷出几小块冰块给自已和弟弟解暑。
京城的冬日又湿又冷,姐弟俩常常在寒冷的夜晚裹在一张薄薄的衾被里抱团取暖、坻足而眠,互相哈着气搓手搓脚,笑谈着说自已再帮着洗几趟主人家的衣服,就能靠着偶尔从袖兜里顺出来的三瓜俩枣换上一套棉被,等到困意上头时才发现天已经蒙蒙发亮。
对于王离来说,那是少有的一段繁忙但又足以称得上是幸福的时光。
再到后来,林娣得了圣上青眼入了宫,王离也跟着鸡犬升天做了将军义子,他有了自已的小院子、有了月钱、有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地位和权力。
但作为代价,府里却只剩下了他一人,每天除了要忙着将军府的上下事务,还得提防着林老太太和林夫人的针锋相对,没有一日可以放松的下来,以至于,王离自已也数不清那段时间中的一年里自已是有几天没有看到过凌晨的日月交替的。
被赶出府的那天,他几乎交出了一切外物,甚至于没有拿上当月的工钱。他唯一索要的、是姐弟俩在过去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两人的卖身契。
尽管事到如今,那两张象征着自由的薄纸,早就不再能给他们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了。
......
“公子!公子!”阿巷的声音传入梨林,拉回了王离的思绪,他从朵朵梨花中翻越而下,俯身拍了拍衣摆的灰尘“怎么了?”
“是‘恶嬷嬷’——”阿巷贼兮兮地一手靠着腮帮做呼状,一手向后微微指去,余光瞥见了来人,便俏皮地眨了眨眼,改口道;“是吴嬷嬷来看公子了。”
王离自是知晓这位“恶嬷嬷”的来历;
“恶嬷嬷”原本姓吴,乃是将军府里林夫人的陪嫁丫鬟、亦是林大公子的奶妈,在王离上位之前,一直都是在府里说一无二的管事婆。
她性情残暴阴狠、仗着自已的身份在府里无恶不作,平时逮到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便会体罚下人,因得这样,敢怒不敢言的下人给她起了一个谐音“恶(wu)嬷嬷”。
不光如此,此人还性格冲动、好占小利、虽然主子日常交给她小事干得还算麻利、但只要涉及过大,便会干得有失偏颇乃至一塌糊涂。
总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王离甫一上任,这位吴嬷嬷的地位便跟着一落千丈了——这也是她针对王离的原因。
不过毕竟她的身份和资历在那里摆着,即使是在当初还在府里管事时,王离都还需给她几分面子的,现在亦是如此。
理清思路,王离对其拂袖躬身道
“呦,真是稀客……什么风给您吹来了?能让您愿意屈尊来我这小院,想必一定是什么大事吧——”
“不过您看这边——”他故作尴尬的转身,露出身后石桌上杂乱的书本和一堆未打包好的零碎“可能没法好好招待您了……”
“少在这卖乖,这么几年了王离、我还不知道你小兔崽子的葫芦里是什么德性?”
“要不是夫人心善,让我过来看看你这边收拾的如何了,谁愿意来你这老破小?”
吴嬷嬷蹙眉走进院子,如入无人之地般在那桌上挑挑练练,看似隐蔽地把一些看着还算值钱的东西往自已兜里放,一边鄙夷道
“我说——”
她故意把声音拉得长长的
“就你这些破烂,还要费那劲收拾带到宫里?也不怕脏了圣人的眼睛、倒不如我今天发发善心,帮你把这堆鸡零狗碎的玩意丢掉,也省的你在这里磨蹭,耽误了主子的事情。”
“劳您大老远的来操心小子的事了,不过,我这人念旧,不舍得这些物件在典当行里吃灰。不过想必圣人心胸开阔、容纳百川,宫里也恢弘宽敞,应当也不会放不下我这点小小的物什。”
“!”吴嬷嬷粗眉一挑,支吾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什么时候说会把你这破烂当掉了!?哈哈、真是往自已脸上贴金、你这些玩意跟你长得一个丕样、值几个钱?怕是给钱都卖不出去吧?——”
……
“欸嬷嬷,稍等一下——你身后有个虫子。”
她还在那如同一只恼人的苍蝇般喋喋不休,却是被王离打断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快步绕道其身后,随手卷起桌上的一本书,趁其不备猛地向吴嬷嬷的后臀打去!
闷厚的一声“啪”!任谁听了都得道一声“一面好鼓!”
“嗷!”吴嬷嬷痛呼一声捂住自已屁股,回头怒骂道
“小必崽子!你敢打我?!”
“真是冤枉,天地良心、我怎么敢打您呢?您看——”王离淡定的指了指地上的一只死得不能再死的臭蝽,摊手道
“没骗您吧?”
“臭虫?!!!”
这一看差点没给吴嬷嬷吓得跳起来,她急忙拉扭头扯着衣服看,被一股浓郁的香菜似的臭味熏得直泛呕“我的衣服!!——”
“这可是夫人上个月才赏给我的锦布!”火气上头的吴嬷嬷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上前两步扯住王离的衣襟叫嚷着“你赔!”
“好好好……我当然会赔给您……”王离不慌不忙的用巧劲把对方攥得死紧的手轻轻一捏,轻轻松松地把自已的外衣扯了出来,才一边皮笑肉不笑地打理着衣服的褶皱,一边对着捂着自已手痛呼的吴嬷嬷讲到;
“那么,就劳您明个亲自进一趟宫来找我取钱吧?”
吴嬷嬷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半天才想起这人明天就要随春招进宫了,自已这衣服多半是怎么也找不到人赔的,于是更加气愤,指着王离的鼻子破口大骂道
“好你个狗东西!我说你今个胆子怎么这么大!敢情是在这等我呢?”
那泼妇唾沫星子乱飞,仿佛抓住了对方什么天大的把柄一般,
“怎么?你以为进了宫,就能一步登天了?我呸——做你的春秋大美梦呢!你跟你那个走了狗屎运的姐一样!”
一口痰啐在地上,她越说越上头,以至于没有看到王离那愈加冷漠的面色。
“奴才就是奴才!爬的再高不也是给人当狗的!还真把你们给高贵上了……”
“嗤,蠢、猪。”
“……你说什么?你敢骂我!!?你……”
吴嬷嬷又正欲发火,却是被王离冰冷的眉眼刺得不敢吱声,那是怎样锋利的眼神——就仿佛真的有无数匕首将自已刮肉剔骨了一般!所谓精神凌迟也不过如此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的威压……不、不不、她见过的,她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屠户看待待宰牲口的目光吗!!
“你、你……”刚刚还气势汹汹的老婆子瞬间如同鹌鹑般哆嗦着胳膊不敢说话了,好似是被一种无法形容出来的恐惧捏住了喉咙般只能颤抖着发出气音
她佯怒、却又因为细小而颤抖的声线显得格外滑稽
“你想干什么!?”
“呵,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局势一改从前,这会儿咄咄逼人的变成了刚刚还被辱骂的那个,王离抱着肩冷漠地走向不断后退的吴嬷嬷。
“如果我没猜错,林夫人应该早在我回府的那天就严禁你们任何人来找我麻烦了吧?——你是私自违抗了命令来的,而不是受命而来……对也不对?”
“是……是又如何!我就是看你不顺眼!关、你什么事!”吴嬷嬷心中一慌,梗着脖子道
“呵,说你是蠢货,你还真就是个蠢货。”王离摇了摇头,冷笑一声,“动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想看?为什么夫人要挑在这个时候跟我卖好?”
似乎是受够了吴嬷嬷的愚蠢,这次他还没等对方接话,就直接说了下去
“因为我马上就要进宫了——而我说的每一句话,最后都可能会被我汇报到贵妃娘娘的耳朵里、包括你骂的那些污言秽语。”
“您刚刚的话我可都记得好好的呢,吴嬷嬷~”
此时,王离那俊俏的样貌在吴嬷嬷眼中逐渐变得好似厉鬼索命那样,恐怖得令她发抖。
“您说说您、骂骂我也就罢了,小子轻贱,您教育一下那当然也是应该的——”
灰蓝的眸子冷冽如冰,戏谑的笑容刺得人痛彻心扉。
“不过没想到啊没想到,您都敢骂到主子头上来了!?居然敢把贵妃娘娘都比作畜生,这可真是……呵呵,那想必,就算是当今圣上,吴嬷嬷您也不放在眼里吧?”
这可真是一口天大的锅,吓得吴嬷嬷屁都不敢放一个,她慌乱至极,以至于病急乱投医
“你!你!——你没有证据是我说的!”
她被自已的想法说服了,又挺直了腰板,正声道
“我可是公子的奶娘!在将军府的时间比你的年龄都大!谁不知道我吴嬷嬷的意思就代表了林夫人、代表了将军府的意思!?”
“夫人怎么会让你拿这种没有证据的事情污蔑府上的声誉!”
王离轻轻一愣,续而捧腹大笑“噗!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下更是让人又惊又恼“你笑什么!”
“吴嬷嬷,我都开始有些敬佩你的蠢度了,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果真是全靠那点虎假狐威的花架子?”
“那样大逆不道、触者即死的话——还需要确切的证据?”
王离轻轻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笑出来的泪
“这个道理您不是比我还明白吗?”
他俯下身靠近,声线低沉如呢喃,却是那么震人心扉、寒心刺骨
“狗永远都是狗啊,哪怕爬的再高,还是狗。吴嬷嬷,你忘记了吗?这可是你自已说的”
“你说——如果将军大人真的知道了今天你说的这个话,为了防止我真的把这个事情报给贵妃娘娘,又或者防止被人传了出去追查回府上……”
“你觉得……不、哈哈!怎么看,也是现在就把你杀掉灭口来得最方便一些吧!”
那狡诈诡异的白子忽而扬起首来,在娇媚的阳光下笑得如此开怀,以至于胜过了他身后的朵朵白梨。
“毕竟,只是少了一条老狗而已,总能找到更好的替代品的。”
“奴才,就是奴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