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过去,将军府里的仆从换了一半,不过好在护院们大多都是林将军从军队里带出来的亲信而没有大动,再加上过于显著的特征,二人这一路上都几乎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直到了书房重地,他们才被拦下,王离在吩咐阿巷先行离开后,便跟随着侍卫一起进了院子。
似乎是早就料到会有人拜访,书房的门大敞着,任由晌午的阳光恣意地照射进屋子,王离轻轻跨过门槛,继而躬身作揖。
他的影子将对墙笼罩了一小部分,声音也顺着投影爬上书桌
“小子王离,拜见将军大人,愿将军大人福运无疆、武运昌盛。”
没有回答,王离仿若一座雕塑,他保持着一个近乎直角的拜请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干净如新的地板——不好奇,也不疑惑。
一阵沉默中,只有毛笔与纸张接触的擦擦声,如蚕食桑叶般,不绝于耳。著字者的劲力十足,若是有行家在此,只凭着声音就可以判断出定是一幅佳品。
“啪”地一声,站立在桌后的美髯公将笔搁回笔山,捋着长须,宛如一位鉴赏家,不知是在看桌上的字还是门前的人,开口赞叹道:
“‘竭智尽忠’……真是难得的好字啊……”
……
底下的人依旧如雕塑般,没有丝毫动作,似乎要将地面看出花来。
又是一片尴尬的寂静,如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林将军才认输般坐下身道:
“我早在几年前将你和你姐姐收下时便不止一次跟你说过,你我二人私下里不必用尊称……”
他叹了口气、抬手扶额,眼神里却没有一丝一缕惆怅的意味,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王离
“——你还是怨我。”
片刻缄默后,王离才矢口否认道
“……小子怎敢。”
“是没有?还是有但不敢说?”
又是一个没有回答的问题。
空气似乎凝结到了可以杀人的程度,就连门口的守卫都做好了随时将里面的人拿下灭口的准备。
“唉,其实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就在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到极点时,林将军突然释怀般站起转身背手说替对方解释到
“毕竟当初把你姐姐送进宫里的是我,在你被陷害时不闻不问的也是我——”
“你若是真的没有丝毫怨言,反倒是不正常了”
这话看似是在替王离开拖,实则暗潮涌动,一但盲目地顺从着他的话说,便是承认了自已确实怀有二心的事实。
好在王离并没有丝毫因为对方忽然放松的态度而放下警戒,只是再次刻板冷静地重复到
“小子不敢。”
猛得回首,林将军的眼中寒光凛凛“王离,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跟着将军府……应该已有十余年之久了罢?”
“回将军大人;王离五岁随阿姐被公子买下,至下月刚好满十三年。”
“十三年啊……你虽然年轻,却竟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我刚刚所言非虚,你的忠心,我是能看见的,我相信即使你真的心中暗怨我,也不会干出太出格的事……”
林将军稍稍缓和了态度,他重新坐回太师椅,将桌旁的茶杯拿在手中将茶盖轻轻掀开啜饮品茗。
“你可知我叫你回府所谓何事?”
直到此时,王离这才站直身体,恭敬回道
“略知一二。”
“哦?说说看?”
“小子愚钝,”他再次作揖,试探地问道“将军此次将我召回,可是需要我进宫?””
阳光轮转,阴影从王离的身前转向后身。
“我的计划……你知道多少?”那上位者的整张脸都他刻意藏于阴翳中,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也无法揣度他的的想法。
“根据您两年前让我帮忙联系的一些商铺、人员以及安排的事务,可以勉强猜到几分。”王离这次却没有丝毫的怯懦,直言不讳道。
闻言,林将军沉吟几分,便挥退左右。
“你但说无妨。”
“将军大人……”年轻的白子压低声线,抬眼向上望去,那一直唯唯诺诺的仆从,明明身居下位,却在抬眼的瞬间,其眼神中所隐藏着的一丝转瞬即逝的压迫力,犹如泰山压卵,丝毫不亚于自已的主人。
那异于常人的蔚蓝色眼眸,仿佛两把锐利的剑,刺得即使是在战场上拼杀了半辈子、历尽千帆身经百战的林将军,也略微感到如芒在背。
只见王离缓缓伸出手,向上指了一指。
“可是打算……‘改天换命’?”
还是那该死的沉默。
少倾,林将军才如梦初醒般拍手赞叹道
“唉……若是良英能有小离你的三分聪慧,我也不至于如此为难……”
林煜、字良英,乃是林老将军的亲子,即上述中将王离弟姊买入府中的林大公子。
这种高抬王离可不敢接,他赶紧推辞说“烛火怎敢与日月争辉?我只是有个几分称不上台面小聪明,公子才是真正的大智。”
“哈哈哈,世人皆知我林将军在扶龙之后便一直势弱自保,是真正的保皇派——谁能猜到我的所欲所为?”
“而小离你……我当初让你做的可是连皮毛都称之不上,你就已经能想到这么大胆的猜测——你若都是‘不上台面的小聪明’,这世上还有什么真正的聪明人可言呢?”
林将军蓦然转身背手长叹道
“良英他接手府中事务已有一年之久了,我给他安排的事情也有不少机要,然而直到近月,他才看出几分端倪…小离,我有时也会想,若你才是我的亲子该有多好啊……”
“还请不要这么说——公子他志不在仕途,对政事略显迟钝也是正常的。”王离宽解说“公子并非愚钝,只是道不相容……”
不知是听没听进去,林将军只是打断他说
“你姐姐进宫已有五年,不过最后的安排已经迫在眉睫,她一个后宫女子,终究还是不能对朝政干涉过多,我需要另一个能在明面上转移朝臣注意力的角色……你觉得你能否胜任?”
“愿为将军效力。”王离哪有拒绝的权利?只能叩首。
“既然如此,那便回去准备吧,一周后会有人安排你跟随春招入宫”林将军挥手示意对方退下
然而就在王离即将离去时,他听见了身后的声音。
“王离……我走这条路二十余载,背叛我的人不在少数,里面不乏你这样有才干的人才,我想知道,你为何会效忠于我呢?你……难道真就没有一点野心?”
……
“将军大人,您觉得,若您失败了,将军府有哪个可以置身事外呢?官家会因为将军府里哪个的仆从并不知晓您的想法而饶他一命?”
王离没有转头,好似自顾自地说着
“又或者,有谁去和上边投诚……呵,这种事情,就算是皇亲国戚,谁又敢保证能不被迁怒?”
他淡淡的表述道,好似只是在讲一件跟自已毫无关系的事情
“像我和姐姐这样的奴隶,从被买进府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将军,坦言之,您和我还有姐姐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哪怕是为了姐姐能活下去,我都没有把船凿穿的理由。”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离虽没有读过多少书,但这样简单的道理小子还是懂得的。”
说罢,王离重新迈开步伐退去,徒留一抹投影在门槛后肆意生长,直至登堂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