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住院部这边安静了许多,急诊倒是灯火通明一片繁忙。
娇娇从急诊大门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一瘸一拐的干瘦老头。
那老头脸色黢黑又透着蜡黄,瘦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基本可以用“形容枯槁”来形容,要不是他借助拐杖还能两条腿往前倒腾得十分利索追着娇娇,单单看他的样子,会令人不禁怀疑这是不是一个死人诈尸站起来了。
“大医院就是不一样啊,连纱布都比别人包得好!”老头看着自已卷起裤管的小腿,满意地笑着。
看娇娇头也不回,他又倒腾了几步,谄媚地盯着她的脸问:“你现在住在哪里?咱们怎么回去?打车吗?”
娇娇停了下来,也不看他,只是拿出手机:“我不能带你回去,我跟朋友住在一起,没法带你回去。我给你订招待所。”
“招待所?”老头脸色一变:“订几天?”
“一个月。”娇娇放下了手机:“订好了,我只有这么多钱,之后你自已想办法。”
“呵。”老头看着娇娇始终一脸冷漠的样子,阴恻恻笑起来:“现在出息了,知道用钱打发自已老子了,怎么,这么大发慈悲的,我是不是要给你跪下?”
“……”娇娇努力深吸了好几口气,问道:“你自已能不能找到地方?要不要我带你去?”
“别跟我玩这套把戏!”老头手一挥:“我不去住招待所!我这腿脚不方便的,我去招待所死在那里都没人管!”
“那你想怎样?”娇娇终于看向老头的眼睛:“你自已被房东赶出来,我临时上哪儿再给你租房子?是不是还要给你请个保姆?”
“哼,讲起多好听,那你倒是请呀。”老头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站累了,直接往地上一坐,不起来了。
娇娇终于压制不住怒火,吼了起来:“你爱去不去!我走了,你在这坐到天亮吧!”
老头抬眼看她不像是赌气,是真要走的架势,立马“唉哟”起来,一边“唉哟”一边干嚎:“没良心呀没良心!瞎了眼呀瞎了眼!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说不管老子就不管老子!唉哟……唉哟……要不是老子受了伤,平时连打望都不来打望的!养女儿养女儿,养出个白眼狼!早知道当初,就不受这个罪了!唉哟……唉哟……唉哟哟……”
他用尽力气大声嚎着,时不时用闪着狡黠目光的眼角飞快地瞟一下娇娇和路人的反应,眼看着娇娇停下了脚步,渐渐有路人围了上来,语气更是越发凄惨。
路人们很快搞清楚了状况(或许,自认为搞清楚了),一个个的都开始指责娇娇:
“这姑娘怎么这样啊!”
“怎么说都是你爸,怎么让老人家哭成这样,唉……”
“家里有老人是真见不得这个……”
“是呀……太过分了……”
◆
林一喜从医院对面街吃完饭回来,便正好碰上了这么一出。
她在一旁听了几句,听那老头对娇娇的描述,似乎跟她认识的娇娇有很大出入,于是走了过去,扶住老头,柔声细语说道:“老爷子,起来,地上多凉啊,起来,坐这儿,好好跟咱们说说,您这女儿怎么没有良心了。”
老头被扶着坐到路边的长椅上,看到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了,继续“呜呜”哭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年轻的时候累死累活,养大她,供她读书,现在老了一身病痛,她嫌弃我,不管我了……呜呜……呜呜呜……”
“可怜啊……”
路人又纷纷感叹。
“是啊……看看老人家瘦得,皮包骨了都!”
“现在的年轻人,太不重孝道了!”
“还打扮得怪里怪气的,父母肯定没少操心!”
娇娇在一旁冷着脸,一声不吭,既不认错,也不为自已辩解。
林一喜四周看了看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陌生人,转了转眼珠,继续柔声跟老头说:“老爷子,您这样,现在网络可发达了,我帮您把您的伤心事发到网上去,让大家替您骂骂女儿,再给您捐捐款,您看行不?”
她坐言起行,立刻掏出手机来开始按:“我现在就可以给您搞一个水滴筹,让这里各位也都扫一扫码,多多少少意思意思,大家觉得怎么样?”
路人们一听,有意见了:
“他自已有女儿,还叫别人捐什么款嘛!”
“真是的,什么人啊……”
“我那边还有住院的呢,还赶着要去送饭!”
“对呀,谁家都有自已的难处!”
这么念着,一个个左顾右盼的,找借口要走。
林一喜见状,又一把撸起老头的袖子(她刚才扶他的时候,就看出不对劲了),大惊小怪的:“哎哟,老爷子!您这手臂上这么多针眼是怎么回事呀?是不是有什么病需要经常打针呀?您刚才跟急诊的医生说了没呀?要不咱们回去再跟医生好好说清楚,可别耽误了治疗呀!”
“针眼???”路人们都愣了愣,随即窃窃私语起来。
看看这老人这气色,这模样,再加上这个敏感的名词,以及老人自已慌慌张张遮遮掩掩的动作,很难没一个人就此产生点什么可怕的联想。
但凡有了一个,大家再神经兮兮一交流,这下是一点看热闹指指点点的心思都不敢再有了,一个比一个跑得飞快,一转眼,长椅旁,便只剩下老头和娇娇、林一喜三人。
◆
老头这才反应过来,看着刚才还一副女菩萨下凡样子、此刻却嫌弃地从包里拿湿巾出来抹手的林一喜,目露凶光:“行,小姑娘,阴我?”
林一喜腾地站了起来,把娇娇拉到自已身后,一扬下巴一瞪眼,拿出自已平时的跋扈气势,发起连珠炮来:“阴你就阴你!我又不是你什么人,用得着跟你讲道理吗?啊?你还赖着不走是吧?是不是真要去找医生看看你针眼的事儿?还是要我帮你报警呀?去跟警察叔叔详细说说你女儿不赡养你的事儿好不好呀?”
“你……”老头被她怼得一愣一愣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插不上话也没有话可以插,气急败坏举起手中的拐杖。
“怎么?还要打人?”林一喜推开娇娇,自已往老头迎了上去,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拐杖:“我看你这瘦不拉叽病病殃殃的样子,吸毒还给你吸出底气来了?你打我试试,你看我今天不给你弄进公安局!!!”
“你、你、你……你这个泼妇!!!”老头又嚎叫起来:“孟娇娇!你就看着别人这么欺负你老子?!孟娇娇!你、你、你……你这个没良心的赔钱货!!!哦,你俩是一伙的?孟娇娇,你也算阴毒了!你找个外人来对付你老子!你不得好死啊!!!”
娇娇上前来拉过林一喜的另一只手:“走吧。”
林一喜看清楚她眼中满是哀伤的恳求,心里一酸,松了手,跟在她的身后,逃也似地跑开了。
身后咒骂声不绝于耳:“赔钱货!婊子养的!白眼狼!泼妇!不得好死!!!”
◆
接连跑了好几条街,两人才停下来。
林一喜定睛去看娇娇,发现她早已眼眶通红,眼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仰头,不肯让它们流下来,心里酸得更厉害了,忍不住上前紧紧抱住她,带着哭腔说:“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哭得我也好想哭!已经没事了,又不是你的错,不要哭了!”
可说着说着她自已倒先控制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娇娇被她这么一带,再怎么想忍也忍不下去了,紧紧地闭起双眼,眼泪便在她脸上淌成了汹涌却无声的河流。
良久,两人终于平静了一点,靠在马路边的栏杆上,看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
“谢谢你。”娇娇吸了吸鼻子,说。
“别谢我,你好好学着点,下次他再来纠缠你,你就这么对付他!”林一喜嗓子哑哑的,气势却还是很足:“我跟你说,这种人我在法国见多了,法国人自已纵容他们,我可没那么圣母,见一次我骂一次!”
娇娇默默低下头,没有接话。
“他是不是从小就那么骂你?”林一喜看着她黯淡的神情,小心问道。
娇娇点了点头,艰难地说:“以前……更难听的都有……他和我奶奶两个人,轮流骂我妈……我妈……承受不了……喝农药……自杀了……”
“啊……”林一喜又震惊又愤怒:“这是什么人渣?!这种人渣你现在还管他干嘛?!电话都不要接!拉黑他!!!”
“他一直……说自已一个人养大我很辛苦……”娇娇苦笑了一下,接着断断续续地说:“说为了我没再娶……为了我连香火都断了……为了供我读书……什么苦活累活都去干……其实……是别人怕了他的名声,没有人敢再嫁给他……苦活累活,呵,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勉强糊口罢了……我读完初中,他就想我出去打工了,不想我读高中、考艺校,每次问他拿学费,都是好几顿骂……”
“……”林一喜觉得这人的人渣程度已经超出自已可以用语言描述的范围,不知道还能怎么骂才解气,只好再次伸出手去,抱着娇娇的肩膀:“是不是你之前坐牢的事,也是因为他?”
“嗯。他把毒品藏在我的琴箱里,我那段时间不跑外地,一直没发现……直到有次演出安检严密了些……”
“啧……”林一喜气得直咬牙:“那你怎么不跟警察解释,那不是你的,是他的!你们验血结果一出来一对比,他们没理由不相信你呀!”
娇娇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无奈地继续苦笑:“我后来也一直问自已,怎么不解释?怎么说呢……有些事真的轮到自已做决定,常常是犹豫不决、左右为难的……可能这就是我自作自受吧……狠不下心,对付不了人渣……”
“你别这样说自已……”林一喜抱着她的胳膊紧了紧:“你就像‘农夫与蛇’里那个农夫,你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错的是那条蛇!那蛇是真XX狠毒!”
“唉……”娇娇甩了甩头,露出些许轻松的神色:“这些事,我从来不跟别人说,因为说了也没什么意义,别人不是会想教育我守孝道就是会劝我放下、跟自已和解,有的估计还会骂我蠢,你还行,你跟我一起骂街,哈哈。”
“唉……”林一喜也叹了口气,确实有感而发:“我以前可能不明白,现在却能懂你的心情了……”
娇娇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才想起刚才是在医院遇到她的,便问她:“对了,我一直忘了问你,你怎么会在医院?”
听她说母亲住院的事,娇娇反过来替她着急起来,拉着她的手就往回跑:“那你快回去吧!”
“哎——”林一喜边跑边担心:“你就别去啦!不怕那人渣还没走吗?”
“不怕!”娇娇发自内心笑起来:“我学会你的招数了!再说,我摩托车还停在医院呢……”
“好吧,等我妈醒了,你带我去兜风呀!”林一喜拽着她的胳膊,脸上隐隐是撒娇的表情。
“没问题!”娇娇爽快答应。
早春的风是凉的,在凉风中奔跑的两颗心,却因为彼此的安慰,都有了些许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