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女子监狱。
凌晨一点。
尖叫声从一间宿舍里传了出来:
“报告!报告!!!”
“救命啊!有人自杀啦!!!”
“管教!何香云又在厕所自杀啦!!!”
顿时整个过道都骚乱了起来,教导员们有的第一时间冲进了宿舍,有的在外面打电话,有的忙着警告其它宿舍的人:“都安静!继续睡你们的觉!”、“没什么好看的,快回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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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头破血流的何香云被抬走,在教导员的注视下一个个回床上躺好的学员们,等一切平静下来以后又开始窃窃私语:
“这个何香云怎么这么厉害,总能想到办法自杀?”
“对啊,有这心,啥事儿熬不过去啊!”
“唉,她这么想不开,辛苦娇娇和小光两个人了。”
“她那个死家暴老公,被她杀了不就好了嘛!又没判死刑,这往后都是好日子了,咋偏偏就是要钻牛角尖呢?”
“哼,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看看我们这里有几个不是因为男人进来的!”
“别算上我,我可没你们这么蠢,一个个被男人骗得团团转!”
“嘘……少说两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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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宗光静静地睁大双眼躺在床上,没有去参与她们的议论,也没有办法睡着,作为负责包夹何香云的一员,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了,或者说,即使第一次面对,她也没有像娇娇那样吓得傻站在那里半天没敢动,比起她自已那些不堪的往事,一个心如死灰毫无求生意志的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被男人害到鸡毛鸭血走投无路生不如死的惨痛,又怎么是结束自已的生命就能消解得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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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宗光这个名字一听就是为男孩子准备的,父亲母亲面对她的出世,失望到连再重新想一个名字都懒得了,所以,她生来便背负了这样一个不被期待的遗憾。
母亲倒也没有把她当男孩养,相反,是一心要让她走大家闺秀的路的,恨不得将她送进女德班的那种,从小学钢琴、学书画、学跳舞、学礼仪、学打扮,塞满所有空闲时间,决不允许与异性同学亲密接触,无不以将她训练成一个“好嫁风”的女人为标准,时刻教育她做女人要洁身自好、端庄贤淑、高贵得体、优雅大方,这样才能被所谓上流社会的人看上,一举嫁入豪门,带挈于家也从此走上台面。
于家经营一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酒厂,虽说也是上市公司,市值八九十亿总是有的,但说的是A股,人民币,跟那些动不动就几百亿、甚至几千亿美元市值的企业完全没有办法相提并论,更何况,在那些言必及“高科技”、“新赛道”、“全球化”的人眼中,说到底,你不过就是个酿酒的而已。
于宗光理解也顺从着母亲的野心,抑或是虚荣,因为她由始至终都被这样洗脑着,还来不及有自已的思考。
来不及思考,大学刚毕业的她便被母亲托关系安排进了一家慈善公益基金会打杂,目的嘛,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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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是在基金会五周年感恩会上,于宗光第一次见到了林一航,她后来的丈夫。
那次感恩会多么盛大啊,政府领导、娱乐明星、社会名流、艺术大家们齐聚一堂,她忙得脚打后脑勺,直到晚宴开始前,才终于有点休息时间。
母亲拉着她跟基金会公关负责人卓姐说话套近乎,卓姐客气地直说夸赞之词:“你们家小光可是帮了我好大的忙哦,毕竟美术学院毕业的,很有艺术触觉呢!我们那些拍卖品,我都要她帮忙看一眼才放心哟!”
母亲也客气地回了些感谢的话,“分内之事”、“继续努力”之类的,于宗光没有特别入耳,因为她实在是太累了,脚下的高跟鞋已如烙铁,她偏还要训练有素地站得优雅挺拔。
好不容易跟母亲在席边坐下来,唠叨声依然不绝于耳。
“这些事都是表面功夫,你别傻乎乎地太过认真了,别忘了自已最重要的精力要放在什么地方才行呀!”母亲拍了拍她的手,把她拉得离自已更近一点,用眼神示意:“今天来的这些人,你可一个个都认清楚了?”
于宗光心不在焉点了点头。
母亲还不放心,又再确认一遍:“真的?你看看那个,那个,那穿孔雀蓝西装,胸针是头豹子,很浮夸那个呢?”
于宗光眼都不抬,毫无感情背书般念到:“黎景淳,27岁,御景集团CEO,公司市值六百亿,人民币,父亲黎国骏,52岁,黎明国际集团主席,公司市值两千四百亿,美元,父子都是单身。”
母亲有点欣慰又有点不以为然:“是这样没错,不过这个黎景淳出了名花心爱玩,经常跟各种小明星小网红上新闻,而且多次公开表示自已是不婚主义者,不是什么好对象。”
于宗光浅浅笑了笑:“那他爸呢?”
母亲白了她一眼:“你这孩子,净说气话,你妈又不是卖女儿,用得着逼你嫁个老头?!好了好了,别烦,再看看那个,穿石灰蓝,条纹衬衫,有袋巾无胸针,斯斯文文那个呢?”
于宗光更加无奈了:“妈,您这形容就已经说明了喜好啊!”
“快答我!”母亲严肃起来。
于宗光叹了口气,老实回答:“林一航,26岁,美麟国际集团主席贺美英贺老太太的独子,公司市值五千二百亿,人民币,不过公司现在主要由CEO林家大小姐林一婷管理。”
母亲急忙给她解释:“你管它由谁管理,女儿们总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全副身家还不是落到儿子一个人头上?”
于宗光用小到自已都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嚅道:“都像您这么想呗……”
“你说什么?”母亲也没听清,一把将她拉起来:“别顾着吃东西了,去去跟他们打打招呼啊!”
“哎呀妈——我真的好累,脚好痛,您让我坐会儿……”于宗光根本没有央求的余地,就这样被拉着推着到了大厅中央的人群里,在一对对随着音乐起舞的搭档中间傻站住了,等她反应过来,不由地有些尴尬,慌忙低下头用手挡住脸准备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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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从背后拉住了她的胳膊。
于宗光稍稍平静下心情回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真的有点浮夸的孔雀蓝和豹子胸针,然后耳边才响起语气轻佻的男声:“不是要跳舞么?又走干嘛?”
“我……”于宗光答不上话来,只能任由黎景淳拉着她的手,晕头晕脑转了几个圈,一时间都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练得还不错。”男人在她头顶笑嘻嘻地说着:“你母亲一定花了很大心思教你。”
“你……”于宗光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又羞愧又恼怒,甩开他的手,自已后退一步,脚下的高跟鞋却一不小心歪了一下,眼看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摔跤。
对方还算绅士,没有见死不救,伸手扶住了她的腰,顺势又带她若无其事地继续跳起来,嘴里却依然毫不留情:“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别老想着琢磨这些歪门邪道,要好好发挥自已的才华、靠自已努力过上幸福生活呀~”
“对不起……”于宗光也不知道自已为什么要道歉,她的脚真的很痛,痛得腿都直不起来,就弓着腰,手搭着黎景淳的胳膊,低声恳切地说:“我的脚有点痛,我不想跳了,你能……放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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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瘸一拐地往宴席边上挪,想跟母亲交待一声后回去休息,但脚痛得她实在走不了那么远了,便就近在一张桌子边找把椅子坐了下来,还不忘跟桌那边的人连声说抱歉。
“你没事吧?”温柔的男声和石灰蓝就这么无巧不成书地出现了。
于宗光看清林一航礼貌的脸,自已更加不好意思了:“真的不好意思,我的脚受伤了,我家人就在那边,我坐一下就走。”
“没事没事。”林一航拦住作势要起身的于宗光:“你坐着吧,你家人在哪儿?你指给我看,我去帮你叫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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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于宗光终于缓了缓清醒一点,才有精神看看坐在自已对面的人,贺老太太和林大小姐像两尊佛一样,对着她露出标准假笑。
有人嬉闹着向这边跑过来,贺老太太和林大小姐的假笑僵了僵。
“咦?姐?你怎么坐在这里?”于宗耀的黄毛脑袋像颗球一样蹦到她眼前。
“对啊,什么鬼。”一头夹杂着荧光绿的脏辫在她斜上方迅速甩了几下,于宗光完全没看清主人的样子,只听到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女孩声音:“啊随便吧,我们走了,别说我没交待啊,闷到死……”
于宗光什么都来不及说,这俩人就一阵风似地没了踪影。
她再不知所措地看向对面,贺老太太端正了一下坐姿,轻咳了两声,再无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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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母亲有点激动。
“没想到这么快你就跟林家公子搭上话了呀,真是天意!”
“妈,人家只是碰巧顺便帮了一个小忙,您别以为多大的事儿。”
虽然简单擦了点药,于宗光的脚还是隐隐作痛,她此刻完全没心情想这些。
“你才别,一点都不上心,我刚才说要留他电话感谢他,你在一旁也不帮着说两句!”
于宗光要被她无语死:“妈您干嘛呀,要不要这么刻意呀?!”
“行了行了我不啰嗦了,总之你自已要努把力嘛!总是我推一下你才动一下,你让我怎么能不操心?”
“放心吧,我不会让您失望的!”于宗光说得有点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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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也许真的是天意吧,于宗光在一个展览重遇林一航,两人还一起在展馆的咖啡厅久坐、长聊,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
林一航品性温和,说话轻声细语慢条斯理的,谈吐也不俗,他们很快熟络了起来。
老实说,于宗光这种被关在象牙塔里培育的女孩,从未谈过恋爱,很难不对林一航这样温文尔雅、待人处世彬彬有礼、好像永远都没有脾气一样的男人动心吧,虽然一切都听他安排,逛街、吃饭、看展、听音乐会,但正正好都是她自已喜欢的呢,没有传说中富二代的酒池肉林、声色犬马,不吵不闹的,两人就这样平静又浪漫地相处了一年。
这一年里,于宗光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在和骄傲,不用小心翼翼地面对父亲严厉的眼神,也不用应付母亲没完没了的教导,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在咖啡馆发一下午呆也可以,想花很长的时间去画一幅怎么也完不成的画也可以,不去应酬其他有钱人也可以,不装模作样扮淑女也可以——虽然淑女本就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但总归是轻松的,再没有时时刻刻需要绷紧神经的压力了。
至于结婚,她其实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也看不太出来林一航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所以就算母亲终于不耐烦开始旁敲侧击,她依然难得叛逆一回,每次都胡乱扯开话题搪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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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母亲找了个家里没人的晚上,开始揪着她直接发问:“你跟我说说,你跟一航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什么什么地步啊?”于宗光继续装着傻。
“拉手我看你们是拉了,亲过没?睡在一起过没?”母亲铁了心不顾矜持了。
于宗光被她惊得面红耳赤:“妈!您怎么可以问出这种问题呀!”
“你怕什么丑嘛,两母女有什么话不能讲?你以前第一次来月事,还不是慌慌张张第一个找我?妈会害你吗?会把你的事到处乱讲吗?你跟我说说,我还能给你出出主意!别说我对你没信心,妈还不了解你吗?你是不是,还没答应他的?这种事,男人就算再守礼,也是忍不住的,他肯定暗示过你不止一次,对不对?”
“我……”被她说中了,于宗光突然觉得自已好像做错了什么,一时沉默了。
林一航不是没暗示过,她也不是懵懂少女不谙世事,但她实在是又害怕又害羞,接个吻都恨不得把林一航手臂给掐紫,更别说进一步的行为了,幸亏林一航体贴,从来都是充分尊重她的意愿。
“你这个男朋友啊,真是够可以了。”母亲苦口婆心:“你想想,他那么有钱,不出去乱搞,又没什么不良嗜好,一心一意除了放在公司上就是对你,你还要求什么呢?你这样总是拒绝他,怕是要寒了他的心哟!”
“可是妈……”于宗光有点委屈:“万一、万一我有了孩子,他又不跟我结婚,我怎么办嘛?他从来没跟我承诺过什么啊!”
“傻姑娘,你爸妈是好欺负的人吗?他们林家有头有脸,我们于家也不是平头百姓,你有了孩子才好呢,他林一航不认,我跟你爸去找贺老太太,这不正好就能把婚结了嘛!不然你以为我今晚跟你说这么多是要干什么啊?”
于宗光看着母亲眉飞色舞地说这一大堆,心往下沉了沉。
就是这样的吧,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样吧。
这一年的偷闲时光,是时候结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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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要一开始就想得这么顺利,人家豪门不愿意娶,不让你有孩子,有的是办法。”
这是那晚于宗光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谁能想到呢,后来一切都那么顺利。
又有谁能想到呢,后来的后来,她才发现,原来当初的顺利背后,隐藏着多么可怕、多么肮脏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