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婕深夜才回到家。
父亲自从回国以后就一直守在医院,母亲也差不多,有时候拿衣服回来洗,再做点汤啊粥的带过去,爷爷偶尔能吃下去几口,基本还是靠营养液在维持。
母亲心疼她东奔西跑,想劝又没法劝。
关于公司的问题他们曾经多次心平气和地谈过了,父亲母亲性子淡泊,觉得爷爷给他们留了足够的股份,拿在手里年年吃分红就可以了,他们在新西兰养牛种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能呼吸到新鲜空气还锻炼身体,空闲的时候自驾来个环岛游,好似神仙眷侣;但甄婕从小跟着爷爷耳濡目染,就喜欢做生意,也亲爷爷,不希望爷爷毕生的心血被别人毁了,姑姑家如果是同样认真做事的人,她还不至于这么放不开手。
父亲母亲说甄婕自已非要把不属于她的责任背负上身,甄婕说父母太不为爷爷考虑,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好在谁也不强迫谁。
既然很多事不必再讨论,母亲跟她说了几句要注意身体之类的贴心话,便过去睡了。
甄婕打开电脑,开始拟合约。
◆
十一月的江边,北风肆虐,人们不再乐于在这里停留,周围冷清了不少,只有游轮还在敬业地开来开去。
甄婕鬓角没有编起来的碎发被风吹乱了,在她颊边不断飞舞,别有一番美感。
程雪鸥有点失神望着她,良久才想起来问:“Jessica,有什么事不能在公司说,要来这里?”
甄婕反复拨弄整理着头发,又再次确认了四下无人,才说道:“这里好,不怕人偷听。”
见她表情严肃,程雪鸥也严阵以待:“有什么秘密任务要交给我?”
“先说说你最近的事。”甄婕也不急:“做得怎么样了?”
“都在稳步进行中。”程雪鸥答得官方。
“是吗?”甄婕意料之中:“可我并没有看到效果。”
“Jessica,你知道的……”程雪鸥一脸为难:“我这工作也没办法量化,要想一天两天就看到效果,有点难啊。”
甄婕看着他装模作样拿腔拿调的姿态,强压下心底的厌恶,冷声问道:“还是说,你需要一点激励?”
“你看你,老这么想我!”程雪鸥讪讪地笑了:“你给我的待遇已经够好了,我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确实是最近这形势有点棘手,我真的在尽力啊!”
“老实说你想要什么,我大概能猜到。”甄婕不想再与他多说废话:“但我想面对面听你亲口说出来。”
“啊?”程雪鸥很无辜:“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就是像现在这样,跟着一个好老板,有份好工作啊,这不已经实现了吗?”
甄婕忍得有点辛苦了:“程雪鸥,你一向自诩坦荡,想要什么就会努力去争取,怎么现在想听你一句明白话这么难么?”
“Jessica,我觉得你可能真的对我误会有点深。”程雪鸥还在坚持:“我在你身边这么久了,我是真的只想对你好,尽我全力帮你,只因为你是你,没因为别的。”
听到这种本该令人感觉甜蜜的话,甄婕没有体会到一丝丝开心,她直截了当问了:“那如果我叫你跟我结婚,你是愿意的?”
“啊???!!!”程雪鸥显然被震惊到了,眼里瞬间闪过不易被觉察的欣喜:“Jessica!你在说认真的?!”
甄婕对他这种掩饰得极好的心思选择视而不见,她需要说清楚自已的道理:“你知道吧?臻洋跟很多公司不一样,占股比例并不影响投票权,我爷爷为了避免自已不听别人意见搞一言堂,一开始就规定只要有资格进董事会,不管占股多少,就是一人一票。”
“嗯,这我知道。”程雪鸥把欣喜若狂的情绪先放一边,努力冷静下来思考:“所以才导致销售部那么嚣张。”
甄婕难得在他面前笑了一下(冷笑也是笑),调侃道:“是的,他无意中给自已挖了一个坑,毕竟没想过我姑姑一生生了俩孩子。”
“你是希望我能进董事会帮你?”程雪鸥试探着问。
“我需要一个信得过又能做事的人,你是最佳人选。”甄婕点了点头说:“你成为我的丈夫,进董事会才能顺顺利利,不让人有什么话说。”
程雪鸥沉默了半晌,没给出更多的反应。
其实,这正是他自已步步为营、小心铺排的理想结果,这样的结果,他曾多次幻想、憧憬过,如今终于成真,总有种不太像在现实里的感觉。
“我们不会是真正的夫妻关系。”见他似乎有点向往了,甄婕及时阻止了他的想入非非:“你需要做的,就是在任何投票的时刻,坚决站在我这边,帮我坐好CEO这个位子,同时充分发挥你的能力,帮臻洋稳住股价,便可以功成身退了,时限我们再商量。事成之后,你会得到臻洋3%的股份作为报酬,臻洋最高市值曾经达到过七千亿人民币,按这个最高值算,届时你至少能拿两百亿,你觉得,这个条件可还算合理?”
为了让自已将来手中的股份更值钱,他总该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来做事了吧?
“我一会儿把协议发给你,如果你看过没问题,咱们就签了。”说得差不多了,甄婕开始收尾:“还有一点就是,关于这一切,你不能向旁人透露半个字,无论是协议期间还是过后,否则我们的任何约定都立刻作废,我还会向你追讨由此带来的所有损失。”
到程雪鸥表态的时间了,甄婕比他预想的还是要更理智一些,理智得近乎绝情,他有些失望,不过也还好,他信来日方长,现在么,再拔一拔姿态也很有必要:“你考虑得这么周全,我不答应好像都不行。”
“我不逼你,你再好好想想,多想几天。”甄婕顺水推舟,给足他时间。
◆
甄亚锋最终没有熬过这个冬天,连最冷的时候都没有熬到,还是撒手人寰。
临别前,他一直抓着哭成泪人的甄婕的手,话又说不出,眼神也没有焦点,就只能紧紧抓着她的手,表达自已最后的牵挂。
甄婕在他耳边不停地说:“爷爷、爷爷,孙女儿会好好的,孙女儿已经找到了她的幸福,马上就要结婚了!爷爷,您安心吧!爷爷,孙女儿永远永远永远爱您!”
旁边父亲母亲姑姑表弟听到她这些话,各自露出不尽相同的奇怪表情。
父亲母亲的想法大概是:虽然这个女儿一向自作主张惯了,从小给她的教育环境也是足够尊重,但结婚这么大的事都不跟人商量一下,还是有点夸张了!
至于姑姑一家……算了,他们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场看起来声势浩大、波涛汹涌的危机,总算有解决的希望了。
◆
林一婷在酒店大堂等了很久,终于又见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
男人健康黝黑的肤色与风尘仆仆的旅行者打扮互相印证着他的性格,他一刻也坐不住的,攀岩、徒步、骑行、自驾、扫街……各种户外活动从不间断,想必这些年,足迹应该已经遍布全世界了吧。
林一婷第一时间朝他飞奔过去,害怕他又转眼就消失不见,冲到他面前,想大声喊出他的名字,嘴张了好几次,偏偏就是发不出声音。
男人看清楚她的样子,也愣在了当场。
要不是站在路中央有点挡住了别的住客,他们能就这样默默对视直到天荒地老。
“怎么会找到这里?”在大堂一角坐下,男人先开口问道。
“我朋友正好在跟你谈店铺买卖的事,我求她给我的地址。”林一婷有些过于小心翼翼了:“不是我特意查的。”
“哦。”男人淡淡点了点头。
“怎么……不回家去住?”林一婷依然神色卑微,卑微得好像变了一个人。
“家里一直没人收拾,不太方便……”男人还是一副淡然客气的样子:“正好我也打算把房子卖掉了,索性就住酒店。”
“你真的……要把这里所有的物业都卖掉?”林一婷焦急地问他:“以后不打算再回来了?!你……你舍得???”
“本来我在国内也没待过几年,谈不上什么舍不舍得,你知道的。”男人语气平静说着:“反正我也是一直居无定所的。”
林一婷心慌意乱得手指直抽搐,她交握着双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男人看着她这个样子,眼神有些哀伤,不过还是起身说:“我明天要很早起床,先上去了,酒店房间,就不请你去坐了,你回吧。”
“冠文!”林一婷也跟着站起来,这个多少次午夜梦回都不敢大声呼喊的名字,终于冲口而出,可接着,她还是中了邪似地笨嘴拙舌:“我……我……你……我们……”
男人大步流星没有回头,也许听见了,也许没听见。
◆
林一婷失魂落魄回到家,林一航在客厅里等她。
见她回来,林一航满脸不怀好意地笑着迎上来:“大姐这么晚,是去见谁了?”
“与你无关。”林一婷身体累心更累,不想跟他纠缠,绕过他往楼梯走。
“诶~~~姐~~~”林一航伸手拦住了她:“还真以为我不知道啊?见我前姐夫去了吧?”
林一婷大惊失色:“你!!!”
“我怎么会知道?”林一航笑出声来:“当我还像以前那么傻吗?现在这种紧要关头,我能不提心吊胆注意你的一切动向吗?怎么,又盯上前姐夫那15%的股份啦?但是怎么说呢,很简单的算术题,妈手头股份有25%,你6%,加上前姐夫的一起21%,就算你再游说游说孙董,利用他的陈年旧恨来跟我对着干,你们加起来一共也才24%啊!所以……继续努力吧姐!”
一口气说完这些,林一航得意得不得了,挤眉弄眼的,抢先上了楼。
林一婷怒目圆睁看着他的背影,面对他跟自已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的思路,生气都气不到一块儿去,更觉憋屈抓狂得很。
◆
安静的地下停车场,于宗光刚从车上下来,眼角余光就瞥见有人在飞速向自已冲过来,吓了一跳,还想找点什么东西保护一下自已,定睛一看才看清楚黎景淳的样子。
啧,这个人……
黎景淳气喘吁吁的,手里拎着个礼物盒,他眼都不眨紧盯着于宗光,有些急躁又有些慌张:“于宗光!你穿成这样是想上去干嘛?!”
好家伙,邵芳华这个通风报信的也不顶用啊!怎么还漏了今天这个这么重要的日子呢?!
要不是他自已脑子突然灵光一现,记起父亲真正的生日,紧赶慢赶买礼物给他,怕不就生生错过了这一part?!
吓死人了!!!
每年父亲真正的生日(身份证上写错了没改),都是自已一个人不想被打扰地来这家隐秘的私房菜馆,静悄悄地过,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使了什么手段才得知的!
于宗光被他问得怀疑人生:“我穿成怎样了???”
是啊,这身大冬天才能穿的旗袍,不薄的面料,带着细绒,从头裹到脚,没露胳膊没露腿,穿成这样怎么了???
可……可……可……可她这身段儿,这细腰和翘臀,这……这……这……这傲人的胸脯!这是去见一个长辈该有的样子么!!!
黎景淳气急,伸长胳膊往她车上一搭,直接把她圈住了,有点重量的礼物盒“啪”一声甩在车顶,都不知道有没有蹭掉漆,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之,你不能上去!今天让我跟我爸一起过!你、你别打扰我们!”
于宗光被他逼近靠在车旁动弹不得,因为稍微一动弹就会撞进他怀里去,她有些窘迫,实在是太久没有跟一个男人这样亲密接触了,即使今天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啊。
她轻轻推了推黎景淳,很快又缩回了手,似被他坚实的胸膛烫到,说话也没了底气:“你、你、你让开……”
她的声音在轻微发抖,精心妆扮过的嘴唇也是,黎景淳呆呆看着,脑子一热,鬼使神差就亲了上去。
“……”
“……”
于宗光整个人都僵住了,浑身血液似乎在这一刻被瞬间抽干,她仿佛再感觉不到空气的温度,嘴唇的触感便变得尤其火热,是这些年,不,是这一辈子,从未有过的火热。
什么情况??????黎景淳反而有些懵,他完全不知道自已此刻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干、以及这么干的后果将会怎样……他只知道……算了先搂住她的腰再说,刚刚看着感觉还挺好搂的样子……
◆
“啪!”
这一声,比刚才车顶那声清脆响亮不少。
于宗光看黎景淳捂着脸还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举着的手收不回来,随时准备再给他来一巴掌。
流氓,无赖,是不是这样强吻惯了别人,从没想过居然有一天会挨打么?!
“黎景淳!!!”她努力让自已镇定又强势起来:“你是不是疯了?!”
“我……我……我……”这一巴掌打得是真狠呐,黎景淳脑瓜子嗡嗡的,索性豁出去了:“我是疯了!我从见到你第一眼起,就疯掉了!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我应该那时候就这样对你!而不是等到现在这个局面!早打迟打都是打!至少那会儿打完,你还有的是机会了解我,喜欢我,爱上我!我也不用眼睁睁看你去完这个男人身边去那个男人身边!”
于宗光惊奇地发现他眼中有泪光闪动,是真打疼了吗?
至于他说的话……不听不听不听,一个字都不要听!!!
见于宗光什么触动也没有的样子,黎景淳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彻骨,这女人也太铁石心肠了吧!他可是从来没有这样情真意切地跟人坦白过自已心声呢T_T
既然如此,是不是还得用平时那一套?他理了理思绪,吸了吸鼻子,说:“于宗光,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你考虑考虑我,我怎么看也是一个好过我爸的选择,至少我年轻,再说了,过个十几二十年,我爸的一切还不都是我的,你急什么呢?”
“你这样咒你爸,他听到该有多伤心?”于宗光冷冷地说。总算变回正常的样子了,刚才那样真的吓人,她承受不起。
“不是咒……是跟你摆事实讲道理……”
“够了。”
黎景淳话没说完,就被一个威严的声音打断了。
◆
黎国骏站在不远处的柱子旁,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看到、听到了多少。
他缓步走过来,看着于宗光:“是不是来陪我过生日的?”
“嗯。”于宗光点点头,自然挽住他的胳膊,看起来不是第一次挽了。
黎景淳仿佛听见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哗啦啦碎成了渣渣。
黎国骏又看向儿子:“最近很闲?”
“没有没有!”黎景淳挠着头:“我来这儿……见一客户!我我先上去了啊!你们、你们慢慢……那……那什么……礼物别忘了拿!”
磕磕巴巴说完,他仓皇转身,落荒而逃。
于宗光放开黎国骏的胳膊,取下车顶的礼物盒,啧,果然漆被蹭掉了一块……
“小黎还挺有心。”她娇声说着:“这个先放您车里去吧?”
“好。”黎国骏点点头。
于宗光提着礼物盒,一步三摇朝黎国骏的车走去,有《花样年华》里张曼玉那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