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储愤怒的看了一眼这帮人。
不必要怀疑,如此整齐划一发出怒喝的,肯定都是一伙人。
几个声音熟悉的,他都已经辨认了出来,是自已门生无疑,且全部是清流官。
此前从没有人与他提及诗句的事情。
这一句明显嘲讽皇室,略带反义的诗,居然在这等时候才说,这不是坑人吗?
这种事,简直要了人老命。
他管不了,或者说不能独自一个人来管这种事情。
这玩意涉及到的东西,它就不是一个人能承受的。
因为这诗句挑衅的,乃是明面儿上就不能挑衅的规矩——皇权至上。
而且,头两句,他明显就是奔着朱家老祖宗,奔着太祖洪武皇帝去的。
太祖皇帝可是讨饭和尚出身啊!
这能一个人去扛?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杨廷和,因为着手这件事情他最为有经验。
譬如平灭刘六刘七,参与扳倒刘谨,搞定造反藩王等等。
这些事情都比眼前的事情要麻烦,要复杂,他有足够本事处理这样的事情。
可当他眼睛飘向杨廷和那边,他愕然发现,杨廷和脚步往后轻轻挪了挪。
这个动作非常轻微,若是没有与其长期作为同僚,一起处理过事务的经历,几乎不可能弄懂他的意思。
这个意思非常简单,事情不对,让冒头的人先行死一死再说。
梁储读明白了这个意思。
但他不能这样去做。
道理非常简单, 他自已的门生故吏不救,那他才是真正完了。
他现有的一切地位,都是依托自已属下,门生,故旧为基础。
这就好比一个人得有根脚,得有基础,而后才能立得住身。
他的根基不仅仅是因为忠厚个性被先皇弘治帝所赏识。
事实上,因皇帝赏识而一朝得势这件事情本身,就有够扯淡,你又不是太监。
他根基承袭先人,如业师陈献章,座师左文华,前人走过,留下的东西被他所继承,由是身后便多了一批人,跟了一批人,这才是他梁储在朝中立足的本钱。
后又会有传承,继任的优秀门生,又会以提携之恩,护其家,保全身后之事,代代有承,延绵不绝。
所以,这等情况下 ,他梁储怎么敢学杨廷和,往后站一站,拿徒子徒孙来试一试水深水浅?
“陛下!请大理寺,协刑部,吏部,辅同京兆尹同查此事!凡涉及者,皆应严查,绝不可姑息一人!”
“朕认为,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百姓生活艰辛,如此大举行动,必扰民生,众爱卿以为呢?”
还不等梁储开口呢,拿大理寺的少卿黄伟忠朗声道“臣以为不可!此诗,此行,乃是对陛下,对社稷,对国家的挑衅,行如此行,家国之法若不严惩,则法将为生民所轻!若不严查紧办,则官府之面貌何在,国朝之尊严何存?臣固知陛下之心,不肯伤百姓之一毫,损百姓之一毛,可事有轻重缓急之份,所谓人民关天,陛下当以要事为先。”
梁储火冒三丈起来,这黄伟忠疯了?为了一些功绩就要自毁长城吗?
他梁储是阁老,是尊,你黄伟忠是少卿,是卑!
我一品的梁储在说话,在站台子的时候,你四品的黄伟忠就该闭嘴!
这个规矩都不遵守,你在文臣队伍里还想要有前途吗?
果不其然,皇帝语气之中带着嘲弄的意味,从上方飘落下来“梁卿,朕觉得,还是需要资历深,稳重,持节踏实的老臣给出建议,才会叫人信服啊,所以,还是请梁爱卿,先行!说一说你的建议,如何?”
梁储老迈脸庞不可遏制的抖了抖,但这会儿也不能当面儿就要给人穿小鞋子。
只能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道“陛下,老臣认为陛下言及的事情,为国为民计,应轻应缓,恰如陛下所言,不可过多扰及民生,可不办,则万万不行,臣以为,当以刑部为主,大理寺辅之,渐次巡查。”
“准!”朱厚熜冷冷吐出一个字。
“谢......”
“不准出错,但有虚假,冤枉,错漏之处,便算尔等欺君!退朝!”
朱厚熜还没有等那谢字吐出来,便硬邦邦将话语甩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直接离去。
梁储愕然看着天子几乎明显表露于脸上的怒火,他不明白,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门道。
但他养气功夫颇深,很快就将所有情绪埋入胸怀,只回首冷冷望着趴在地上谢恩的黄忠伟,看着洋洋自得的言官李素。
他认为,这种冒进的人,必须要从自家队伍里剔除出去,只不过不是现在而已。
两人显然也意识到自已行为中冒失之处,一时无言,垂着脑袋,不敢望向他梁储。
梁储心里当即冷笑一声,这种见到利就昏头的人,竟也做官?
而事后又后悔,露出这副模样,就更惹人厌恶,无论做那件事情,只有做之前,才存在后悔余地。
既然做了,再露出这等模样,你指望谁来给你兜底不成?
“宣!武英殿大学士毛纪!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谨身殿大学士蒋冕!文渊阁大学士梁储!左阁大学士袁宗皋!入文渊阁议事!”
梁储有所预料,他觉得皇帝必然对发生的事情有一些了解,否则皇帝不可能表现出这副样子。
要知道,少年的天子对于现今朝堂,几乎没有任何掌控力。
连在后庭,他也需要通过其母亲去与张太皇太后争,才能够获得一个相对较稳定的后宫局面。
因此,天子几乎不怎么发脾气,连在大礼议上,他也变得愈发沉凝,开始懂得隐藏情绪,不叫旁人看出想法。
而今,这副几乎就在明面里表达出来的愤怒,憎恨之情,叫梁储大感意外同时,也暗自思量。
这是皇帝在做局,作秀呢?还是里面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梁储等不急,在朝臣一一散去之后,下意识朝着杨廷和度过去两步。
“杨公,介夫兄。”
杨廷和回首望向梁储,回应道
“叔厚,陛下召见,不可耽搁君上之事,有何言语,你我在值庐时再叙。”
“边走边聊,介夫兄,我只有一句疑问,你刚才为何退下半步,是大觉寺这件事不妥吗?”
“非也,只是老夫年老体衰,天不假年,与陛下论理,乃是我之一生仅剩的余力,着实不愿有人将矛头指向我,也不希望我之门生,在朝堂上招惹事端。”
“介夫!你!”
“好了,先去陛下那儿,兴许陛下的话能解答一些你我之间的疑惑,我也正对这个大觉寺的事情感到疑惑不解,也许你今日这步棋是走差了,我方才听闻这件事情,就觉得不妥,但不妥之处,我没有想出来。”
“介夫兄,你竟然也觉得有不妥之处。”
“是,还有,我不得不告诫你,叔厚!今日发言的二人,你最好立刻与他们撇清关系,能开革自已门下,便最好不过,我本不欲说你,你叔厚也是在宦海沉浮,污泥中打滚这么多年的老臣了!你怎么会连自已的下属都管束不住呢!竟然叫自已手底下的人踩着你的头来发言,真是叫我等阁老也跟着丢脸!”
“老夫,老夫也不明白,此二人为何今日如发了疯一样,他们言语的那些话,那首诗,是一点儿也没和老夫通气啊,此等人,老夫还能与他们一起共事乎?介夫,我与你便明说了,这两人,我要让其滚出朝堂,直接去南直隶做事,御史的弹劾,以及我的奏章,不日便会至你这儿。”
“闲话休要多言,先去往陛下那里再说。”
几位阁老,以杨廷和为首,驾轻就熟,不多时便到了朱厚熜办公的地方。
这地方在文华殿后面,乃是一处办事之地,负责上传下达诸事,乃是跑腿官汇聚的地方,算不得顶号,但胜在是清流官地盘,能见着皇帝的面儿,升官路子广泛,机会多,许多大学士入阁都要先加文渊阁大学士的职。
皇帝见阁臣,自然得是一处安静优雅的场所,以免让些许杂音扰乱陛下心境,耽误了要与阁老们商议的大事。
可不办公,或换一处别的地点办公,却又是一件绝对不能做的事情。
咋?老大在这儿,你们还办不得事情了?
那你们平日里做的是什么玩意?糊弄鬼不成?
这可就要了亲命了 ,因为自宋以来,包括元在内,大家伙官员制度其实就是冗官,冗员。
当前时代的冗余,从不是指做事官员太多,而是指不做事官员太多了。
一些官员,其职务只在特定时候有些许用处。
而有些官员,只需要不冒头,则根本不会被注意。
这包括恩荫官,譬如梁储,毛纪等人的子嗣等。
所以,大部分官员,都更愿意皇帝别到处瞎溜达,最好每天都三点一线,后宫,乾清宫,中极殿。
也就是睡觉,改奏章以及上朝。
别做那些有的没的,你皇帝本人,只需要在皇城里头就够了!
而这个大部分官员的想法,就含有一些朝中重臣在内,例如梁储,蒋冕二人。
但不包括杨廷和。
杨廷和并不觉得皇帝负起监督责任有什么错误,更不觉得将一些由他没他都一样的官员开革有什么错误。
甚至,他认为皇帝多这么干干,然后再由内阁挑挑拣拣,把那些废柴全部剔除掉,兴许以后朝堂上办事效率还能提高丁点儿。
他也挺支持皇帝在安全范围内多走走多看看,以免在深宫之内逐渐变得和深闺怨妇一样,鼠肚鸡肠。
一名男儿绝不能有这种气质,那对任何人来说,都将是一种灾难,而若是皇帝这个身份拥有这种气质,那么灾难将涉及全天下。
他的学生朱厚照,尽管拥有种种缺点,连为君为尊这份工作,也做的不够好,可唯独在气量上,杨廷和是认可的,从来不会以此作文章,贬低或抹黑。
话砸到地上,就必须得有声!说了要干什么,就必须坚持到底!
......进入文渊阁,杨廷和面儿上还是古井无波的模样,可梁储就生出些许不耐的神色,眉头也皱了皱。
阁楼一层,自然是办事地点所在,官员约莫有十几人,尽都在忙着,没有稍歇半分。
点头向今日主事之官示意之后,阁老们想着楼上便走了上去。
走至楼上,楼下的动静便消失不见了,再推门而入,一处满是卷宗,藏书,经卷的房间呈现在眼前。
二层阁楼处,皇帝正坐在窗台边上,看着手中一些卷宗。
这不是今日的奏章奏折,而是阁事卷宗。
一些废弃但抄录下来的阁老决断,一些来自翰林院的提议,都会存放在这里。
甚至于一些不被认可,譬如给朱厚熜换爹,不予理睬的奏折,也被甩在这里。
左阁大学士袁宗皋,杨廷和进来之后一眼就看见了此人。
他比另外四人来的都要早,而且还特意安排了一软座坐下。身后更是跟着一名太医院太医跟着,随时照顾。
正如传闻之中那样,此人乃是今上王府潜龙时期的重要人物,倍受信任,每每问计,都离不开这个人。
就是身体实在太衰弱了些,竟然已经到了不得不叫太医随时救命的地步。
“杨大学士,毛爱卿,蒋爱卿,梁公,既然来了,就赶紧落座吧,朕今日心绪不宁,在朝堂上发了一通脾气,实在是有失威信。”
梁储几乎要跳起来,这区别对待的也太过明显了些!
“陛下不可妄自菲薄,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只是叫臣不解的是,这大觉寺一事,确系贼匪杀人,挑衅朝堂,何故陛下如此动怒呢?”
“因为,这件事情,我晓得。”
“陛下,难不成!”杨廷和脸露震惊之色,站起来问道。
“杨师傅,杨师傅,大觉寺这件事情,朕只是知道而已!朕没有下过任何相关的命令。”
“既与陛下无关,陛下则不需要有太多顾虑,正如梁公在朝堂上所言,这等事情,顾虑百姓虽然是应有之意,却也万不能不查,否则朝廷威严扫地,才是真正悔之晚矣的事情。”
杨廷和突见自家陛下目光幽幽望着他,这让他下意识回问道“陛下何故如此看我?难道老臣有何说错的地方吗?”
“只是,这件事情,确实为锦衣卫中人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