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闻言差点儿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他娘和你个皇帝亲手干的有个毛线区别?
锦衣卫,是人是鬼都晓得这是你天子的亲军啊!
“陛下,这等事情,可开不得玩笑!”
“毛爱卿,你看朕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眼前皇帝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来。
这表情叫阁老瞧了个真切。
也正是瞧见这个模样的同时,大家伙儿心思往肚里一沉,一句坏菜!浮现在几人心里。
蒋冕气性大,忍不住便道“陛下!锦衣卫中是何人如此狂悖!竟敢当街杀人!杀的还是德高望重之老僧!此等人,当问斩弃市!其余人等当严惩不贷!遇赦不赦!”
朱厚熜脸庞直接拉了下来,语气中苦涩意味一下子消失,十分冷漠的道“此人,谁斩之,朕便斩谁,抄没其家,夷三族!”
那语气之中的坚决意味,简直狗都能闻的出来。
杨廷和心中咯噔!一下,他晓得是谁了。
可旁人不知道,而且不仅不知道,阁老们还因为皇帝这态度,一个个都表现出大为光火的态度。
蒋冕也不含糊,他作为大礼议事件的先锋,要给皇帝换爹的摇旗手,这段时间跟皇帝也怼习惯了,直接便顶着道“国法大于人情,陛下怎可因一已之私情而误了国家典律乎?家国之法,应当不偏不倚,这样,法才会被百姓所认同,倘若连陛下也要违背法律,怎么能做臣民之表呢?”
“首先!做出这件事情的人,朕既不打算处理,也不喜欢有人处理,其次,此人做出的这件事情,其前因后果也同朕说过了,朕便明着说吧,换任意一个人,把大觉寺上下杀个干干净净,血流漂橹的话,朕不仅不会责罚他,还要私下嘉奖于他!”
“陛下!人命也!百姓也!”
“大觉寺之人,非人也!亦非朕之百姓!”
“陛下!”
朱厚熜忍无可忍,目光从怒变为了冷,手指头轻轻颤了颤,脸颊也轻轻抖了抖。
随即再不犹豫,手就要往怀里摸过去。
杨廷和眼皮猛跳几下,赶紧大声喊了起来
“陛下!闻听圣言,臣不解其意!不解其意则不明其理!还请陛下明言!不可处置之人为谁,又因何故,让陛下如此痛恨于大觉寺!”
“人是谁,吾不会说。”朱厚熜摆出三缄其口的态度,这正显示出其少年的一面。
“还请陛下言明事之由来。”
“大觉寺,那个法号慧能的老和尚,锦衣卫里面已经同我报告过了,锯断小儿腿,以孤儿,残儿讨钱事,以铸金佛之身,其恶毒,朕听闻之后,恨不能亲提三尺锋,斩其项上人头,只不过是虑及大觉寺乃是名寺庙,旧元时以及宋时,都曾被当时王朝所修缮,甚至某一段时间,甚至为金人的国寺,事关家国之颜面,其大觉寺本身又是名寺,许多人仰望之,朕愿意让此事大事化小,由是销声匿迹不再提起,可不曾想,反倒是某些阁臣!自已站出来,叫朕为之难堪。”
“陛下!此乃一家之言!”蒋冕不太相信,正要不怕死的继续和皇帝争辩。
却是梁储接口立即言道“正如蒋公所言,兴许陛下看来,臣不该往出站,可事不查终究不明,言不论难以为清,臣固然有些过错,可在方才,臣却是不得不站出来,持公正心,办公正事,确为臣子本分之道尔。”
蒋冕脸色沉了沉,他恼怒与梁储耍这等小聪明同时,又有些惊诧,一个向来稳重的人,怎么会耍这等,只得眼前话头儿小利,背后人意尽皆消去的昏头招数?
最近一段时间因大礼议一事,总表现为积极,勃发,急躁状态的蒋冕突然便不做声了,对于梁储截话头的行径,他直接来了个不接招,连一句话也不说,往回一退,把个梁储孤零零甩在了陛下面前。
“那么,朕之言语,也当不得真了?”朱厚熜宛如一控制不住脾气的顽劣之童一般,听得这般言语,立刻刷!一下把刚缓和了一些的脸色,摆的如同驴脸。
“圣上言出法随,口含天宪,自然不会有错,可陛下是从锦衣卫那里听闻这些事情,又怎么能保证锦衣卫不会欺瞒陛下呢?”梁储立刻找了个托词。
“所以,你的意思是坚持要查下去?”朱厚熜连搭理也不搭理,直接问道。
“是,臣认为还是需要勘察一番,至少得拎几人出来砍掉脑袋,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大觉寺血从金殿流到山门,这不是假的,许多人都看了个清楚明白,不作为,是不成的。”
梁储认为自已已经说的足够明白,因为他现在是出头鸟,往回缩就是断生路,他需要一个交代,而以陛下之聪慧,他也应该明白自已需要什么。
而只需要几个小人物的脑袋,那么这件事就算是揭过了,你皇帝要保的人,便保着,我梁储也有个交代。
可惜,他并没有看出来,他的陛下,其目的也不单纯。
“好,那你便查去吧!就说是朕讲的,你尽管查,锦衣卫也给你查!”朱厚熜梗着脖子,好似又气性上来一般“只要你查出来,这件事情里锦衣卫办事有冤枉的!你尽管去杀,朕半个字也不会吐!”
梁储愣住了,老夫我没想着要查啊?
你皇帝铁了心要护的人,老夫触这霉头,上赶着招你这皇帝惦记吗?
“陛下,君命既出,臣自然要有一番作为,可,此乃锦衣卫内部行为,皆是陛下近侍亲卫,况且陛下也对此事清楚无比,内中对错已经不必言说,陛下圣心独裁,何必又叫老臣来察看呢?岂不是白白浪费功夫吗?老臣只是认为需要有一二恶首,来解民怨即可!”
“何民有怨?何人有恶?怨者自叫他去申冤!恶者朕便叫他去死!无怨,无恶!你便要杀小人性命,天下小民,一丝一毫,也为朕之所护!朕倒要看看这平的谁人的怨!”
“陛下!您方才也说了,大觉寺乃是名寺,内中有度牒之僧不知凡几,信佛教的善男信女也有很多,这些人知道大觉寺的事情之后,难道不需要交代吗?他们难道就不是陛下的百姓吗?”
“哼!当朕不晓得你梁储存的是什么心思吗?你不就是责怪朕,非要护住那个人吗?不就是说朕处事不公吗?那人朕便说了,乃是陆斌,吾乳母之子!朕饮其母乳长大, 你去查吧!给朕查出个罪名来,在把罪名拿到朕面前,朕定然如你想的那样,持天子剑,斩奶兄弟头,献与诸公试看,可否!”
梁储闻言一下子就麻了爪子。
娘的,这孩子......少年陛下,是冲着要命来的啊!
是!今上还没掌握什么权力,杨廷和对于朝政的把控很厉害。
而大礼议,也从明面上扯住了陛下的心神。
但这不代表皇权这玩意它就不存在啊。
皇上是被礼法给束缚了。
可这并不代表皇权被礼法束缚住了。
事实上,要抵达束缚皇权的境界还早着呢,杨廷和的大礼议功未必成,他与皇帝之间尚且处于一个拉扯的阶段。
真要让皇帝恼起来,不顾规矩,掀桌子一顿乱砍,他梁储肯定招架不住。
而若是把今上养出当初朱厚照那个,发觉皇权这么好用,于是放心大胆,肆意妄为的大用特用的性子话。
梁储觉着也用不着旁人,杨廷和自已就能亲手剁了自已......
他当即就要开口推阻,他想要言及自已并无想要窥探帝王私密的本意,更想要表达自已只需要几名不相干人士出来作个抵充的心思。
天可怜见,他原本以为,大觉寺这等事,乃是挑衅朝堂,挑衅国家的大事,谁曾料想,里面居然把皇帝本人都给拽了进来?
要知道,这件事是十几个京城世家,数十名朝中官员,无数小吏,小卒都觉不忍的事情,一些皇亲国戚都站出来,公然表示,要为逝去的僧众讨回公道。
其中就有张鹤龄这个人。
如果取得这样一股子庞大力量的帮助,或者让这一群人对他梁储产生好感,于朝堂之上,说不定还真就能够叫他梁储再进一步。
可谁能够料想到大觉寺的利益,原来只是浮于表面?
里面芯子毒着呢!
一瞬间,梁储心中已然萌生退意,可一时又想不出好主意退却。
他再一次将目光丢向杨廷和,他知道杨廷和能够看出来自已的想法。
但不知为何,杨廷和目光正死死锁在陛下脸庞之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梁储只能认为自已被拒绝,只好压抑住内心焦躁的心绪,硬着头皮,腆着老脸道
“陛下既然已开金口,臣便勉力为之,只是事不密,则无可为之,事不严,则行之亦艰。老臣还请陛下选几名近侍协助老臣,共查此事,不扰民生,不违农事,不误国事,查之以私,不声张,不公之于众,由是,老臣意味锦衣卫之人查办,为最佳之选!”
他现在的意思是,皇帝你也甭逼我了,你找两锦衣卫进来,不行你把你那奶兄弟塞进处理大觉寺的队伍,我老梁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把这事给压下去,连看都不想再看到这件事!
别无所求!
“不行!朕在朝堂之上,便说出去的话,绝无收回的可能!朕!就要冤屈的申冤,以免叫人背后数落朕以私废公,包庇亲信,昏聩恶毒!实乃一无能之君尔!”
“请恕老臣独木难支。”
“就让蒋冕和毛纪协助你去办吧!”
梁储大喜过望,刚才那番小聪明竟真起了效用,有阁中重臣插手,事情就可以压的下去了!
可还不待开口,杨廷和突然言道
“陛下,何必让如此之多的阁臣也跟着一起呢?”
朱厚熜抬眼望去,却见说话的杨廷和直勾勾望着自已。
于是他“愤怒”的道“这不是你们希望如此吗?阁臣办事,定然能为尔等之所望!好叫尔等安心搜集所谓冤屈,找寻所谓恶人!朕不就是应尔等所请吗?”
杨廷和就跟一点儿也没思考似的,张嘴又甩出来一句“既然这样,那就让袁宗皋和老臣也一起去处理大觉寺的事情吧,阁老都去处理这件事情,显得朝堂以及陛下重视这件事情,这样可以更快一些。”
“不行,袁宗皋年老体衰,况且阁臣都去办别的事情了,谁来辅佐朕来处理朝政呢?”
“内阁臣子,皆为朝中重臣,为事,为政皆不可或缺,朝堂上有能为臣子还有很多,老臣还请陛下,另选朝中侍郎尚书以佐之,让蒋冕,毛纪二人留下,何如?”
“不行!只有一名阁臣处理,难道是要叫你们来戳朕的脊梁骨,说朕为事不公吗?必须有两名以上的阁臣来处理这件事情,依朕看来,梁储与蒋冕两位积年老搭档就很好,之后再选工部或刑部侍郎辅之,便可以了!”
“陛下!”一直表现位古井无波状的杨廷和,也不知是抽的什么疯,突然出离愤怒起来,苍老声音中怒火上涌的意味几乎要爆发出来“陛下难道非要这样做吗!”
“朕做了什么,这不都是你们要做的事情吗?杨公休要多言!就这么说定!朕!就是要你们秉公处置!哼!”
还表现为一副愤怒状态的朱厚熜言毕,一甩袖子,直接离去,丝毫不给杨廷和,或者其他阁老一丝一毫说其他言语的机会。
瞧着小皇帝远去,杨廷和眼睛都闭上了,而后他的耳边传来私语之声。
“敬之兄,叔厚向你赔罪,方才,吾也是没有办法,不得已才如此。”
“哼!叔厚兄,闲话莫要多言,你打算如何?”
“自然是做做样子,找几个御史,随意查一查,然后往太行巨寇,山贼土匪身上一推,来个不了了之。”
......
杨廷和眼睛猛然睁开,看着梁储与蒋冕二人私聊着,言及嘴边,却是生生吞入肚子里去。
他站起身子,亦然而决然的走出文渊阁。
出廊坊后向值庐而去,待走远了,一句咕哝才从他喉咙眼里钻出来
“真是愚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