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常安终于听清楚了这般言论。
但他还是处于状况之外,有些不明白“买卖”这个词汇的意思。
更有些不明白“生意”这个词汇的含义。
眼睛下意识就朝着来人望过去。
约莫有五六十人的样子,全是年轻力足的人,都拿着武器。
那武器,也是五花八门,展现着不同的精良之处。
有包铁镶钉的棍子,有抽出来之后在阳光下发着寒光的铁刀,有长约八尺的软白蜡杆大枪,有银闪闪呲着寒意透骨凉的倒刺儿铁钩。
那一个个脸上挂着不爽的面容,明明没出汗,却非要把胸襟敞着,露出胸膛,展现出不怕死以及恶行恶状的意味。
赵常安看到的第一瞬间就下了定论,一群人模狗样的土匪。
这个结论让赵常安陷入到疑惑之中,京城,这种国朝心脏的区域,怎么会有这种人存在呢?
“小子!你就是领头的?”
有一恶行恶状的人,张着衣裳,约莫有八尺来高的模样,生的威武高大,膘肥体壮,一巴掌宽护心毛在胸膛前生着,胡须也刻意养成一副络腮胡模样。
这人就更加不讲究了,一口黄痰甩在地上,手中砍刀也直灵灵驻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铁器声响。
端的是巨大动静,直让许多围观的人纷纷离开,远离这是非之地。
小摊,小贩之间,更是连货也不卖了,直接收了摊子,往家边赶,多一丝犹豫也不存在。
这种状况,不必说,眼前这帮子人,必然手中沾染了人命官司,否则不会让讨生活的小摊贩们也惊惧成这样。
唯独留下来,并不离去的只有一个郑包。
这并不是因为他不害怕,事实上他双腿,已经抖若筛糠了。
可,当他在看了看,比他抖的还厉害的小乞儿们之后。
他觉得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他懂得用什么样的软弱方式,能够叫最极端的状况下能护住一些人,虽然挨打必不可少便是了。
当然,最终给予他一份勇气的,是那些也不知去了哪里的凶悍家伙们。
类似的家伙,正德皇帝当年出征时候,曾在其军队中一支身着铁甲的马军身上见识过。
当年郑宝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便只以为是见着了怪物,让郑包连续做了好几晚上噩梦,找见寺庙里老和尚祛了惊,才算安歇。
“你们是何人?”
“果然是外地来的,我便也同你说了,你个外来户,就是来头大,也要循序渐进,这等生意,也是你能掺和的上的?”
“生意?”
赵常安又一次发出这种疑问语气的词儿,可内里怒火,已经熊熊燃烧,不可遏止了。
“问的什么屁话,当然是生意,你这外来户,就是要沾这等好买卖,也得走个过场吧?招呼都不大,去掳掠旁人的白羊,不觉得这很不地道吗?”
“白羊?”赵常安手颤抖着指了指汇聚成一群的小乞儿们“你指的是他们?”
“自然是他们,要不然这等穷地方,还能有什么生意做?”
“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还有道德吗?”赵常安怒发冲冠,咆哮出声。
“如你娘的,装什么大头蒜?老子混迹江湖多少年,你们这群人是什么货色,打什么主意,当你孙爷爷不知道吗?真把自已个儿当什么好鸟儿?”
“放肆!吾乃城吏司之吏,专司民生,孤寡诸事,你们这等腌臜货色,却也敢来这里隐隐狂吠吗?”赵常安身后的亲兄弟赵常平忍无可忍,厉声喝骂。
“呦!居然还是个能蹦出些文词儿的小子,可雏儿就是雏儿,不懂得规矩,岂不晓得这里乃是京城乎?小吏,也配讲的出口?算得什么东西?我告诉你吧,孙爷我,身后不仅有贵人老爷,还有正经的京城官儿!这才能叫讲出口的背景!”
“哦?可以同我讲一讲,是什么贵人老爷,又是那位京城大官儿吗?”
一个清脆不显稚嫩,语气平淡不见一丝波动的声音突然响起,这让那个自称孙爷的人吓了一跳。
回首望去,一陌生小子,模样清秀,头发长而披散,神情冷漠而淡然,从大觉寺方向走过来。
令他感到放心的是,这个小儿身着麻布衣裳,这是正儿八经平民的象征,因为足够便宜,甚至不需要特别去购买,会写针线活儿的,借用一下织布用的纺车,自已就能在家制出来。
“小娃娃倒是有一腔子血勇气,也不知是哪处门宅的小儿,竟想做出头鸟,按说这一片儿地界,孙爷我的名号,当都晓得才对,不过嘛,孙爷我的地头上出现了那不晓事的,却也管不得那许多了,小娃娃,我会把你手脚都锯断一只,你若侥幸没有死,便也给孙爷我做讨饭碗的生意,呵呵,你非要不听家里大人的话,便不能怪罪我......”
“扯什么鬼话,我是问,贵人是谁?大官又是谁?你耳聋了吗?”陆斌言语冰冷,丝毫不客气。
那孙爷立时眼睛就是一瞪,身后有耍刀的,拿枪的,瞬间露出不满神色,一个个躁动了起来。
但紧接着,那孙爷却是冷笑起来,手往上一立,制止了这份躁动。
他认为自已被落了面子,当然,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他自已觉得自已树立的所谓威严,其实在陆斌眼里看来,就是一文不值。
“小子!孙爷我本想给你一个教训便算完事,你既然不知好歹,却也怪不得孙爷我要把你买到老爷家里,做个书童去了!你不是想晓得是哪个贵人,哪位大官儿吗?我尽量给你卖去一个好人家,叫你开开眼界!”
这个孙爷露出恶心,猥琐,直欲作呕的笑容,这让陆斌感觉到极端不适。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短火铳,黑黝黝的枪口指向那孙爷,用更为冰冷,几乎要爆发出来的低沉声音第三度问道
“我问!你后面都有什么人?”
“如你娘的,原来是个疯子,兄弟们上!”
不是人人都见识过短火铳,即使是火绳短火铳,因实用价值不高,所以也是精致稀罕的玩意。
砰!一声枪响,因为有人冲的最快,直接被一发铜丸撂倒。
陆斌瞄的就是脑袋,距离又不远,这一颗铜丸竟直接把半边脑袋给削飞了出去,白花花血淋淋的脑壳子啪!一声摔在地上,那人连哼也没哼一声,扑通!往地上一倒,立时胸膛便不起伏了。
顿时!所有前冲的脚步停住了,那孙爷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整个大觉寺旁空场子内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孙爷也真是在这一片威风的久了,脑袋里一蒙,狠心下来。
竟一咬牙一跺脚,咆哮起来“兄弟们,莫要怕了这小子,那火铳,爷们又不是没见过,打完这一发也不过就是烧火棍!上!谁杀了他,今夜红灯楼姑娘任挑,我包了!”
一句话,顿时让生出胆怯的混混儿,土匪们生出不少胆子,有那狠的,凭一脑门被欲望之心冲昏的脑袋,就又作冲势。
可紧接着!
噼里啪啦!一阵儿如同炒豆子般声响传来,十几粒弹丸分从左右两侧打了过来。
那冲的快的,直接被打了五六发,胸膛处直被打成了筛子。
而人群之中,更是有一时间打中了手脚的,如那孙爷,因为钢刀挡在胸脸,挡的及时,一只手腕被打了个血窟窿出来。
撕心裂肺的声音传出来,那孙爷一边嚎叫着,一边往人群里面缩脖子,威风凛凛的钢刀也不要了。
可他所谓的弟兄们又是什么好鸟的,又反应快的,正当中的人,不仅把他往外挤着,更是大脚踹在他身上,足有七八下,直欲望把他踹将出去。
而就是这么一会儿骚乱的功夫,又是十几发弩机咔嚓!咔嚓!扳动,嗖嗖嗖!箭矢破空的声音传了出来,里面人直接便见到,几个壮的,狠的角儿,个个儿捂着脖子,血跟喷泉儿似的,或往外,或往内喷洒,那明晃晃,直插在喉咙上的木杆儿箭矢,让无论受伤的还是没受伤的人都发出极端恐惧的嚎叫,一时间鬼哭狼嚎,如丧考妣。
“拔刀!”
仓啷啷!又是一片整齐划一的拔刀之声。
幸存的几十人有人抬眼望了过去,可见到的一幕简直叫他们感到绝望,因为他们看见十几个壮汉,井然有序,不徐不急的压了过来。
那倒在地上哀嚎的,就是手肘子,或腿腕断掉的,分明求了饶,有几许活路的人,那些个杀胚竟连半点儿犹豫的意思也没有,无论有气儿没气儿,一刀便劈斩在脖子上,如同杀鸡一样,叫血沥干了,才算罢休。
而就是这么一帮人,竟冲着他们过来。
这一瞬间,那种阎王点卯的恐惧,简直叫他们发疯。
“停!”
还是那清脆的声音,十几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竟真就听了那小娃儿的命令,直接停止了杀人的动作。
大家伙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生出立时就掐死那孙爷的心。
娘的,你惹他作什么!
软柿子不捏,你他妈非去踢铁板!
那挨了七八脚还硬生生挤入人群的孙爷瞅见这一幕,更是连尿也淌了一裤裆,当真是想死的心有了。
“赵老八!”
“在!”
“带五人,以他们衣服为绳,捆起来!”
“喏!”
“孟大山!”
“在!”
“带剩下的,弩机上箭,刀出鞘,看着他们,但有异动,人头给拧下来,放那边,摞成一排!”
“喏!”
“常安!常平!你俩,去把那个叫孙爷的,给老子薅出来,我还有些话要问他。”
“好!”
其实也不用赵家两兄弟去辨认,因为这帮子土匪都不如的家伙,早就将那个孙爷给顶了出来。
如果不是边上有一群堪称凶悍的人在等着绑缚他们,他们能当场将这孙爷活啃了!
“诶哟!哎呦!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哪家公子哥儿大驾光临,公子哥儿,公子哥儿,小人,小人,是无心之过,还往您看在小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陆斌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漠如冰,根本不搭话,而是在这孙爷冷汗涔涔的目光中,平静将垫布片弹丸塞入枪口,用杆子一捅到底,用火药袋子充填火药,将夹着燧石尾槌拉开。
这个过程用了大概一分钟多一点儿的模样,至于八十老母,三岁孩儿之类言语一概没有听,等到这所有的准备工作完成,最后将枪口抵在这个自称孙爷的脑门上。
而后,他才缓缓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这人裤裆再一次湿透了,更恶心的是,一股子恶臭,带着黄汤也流了出来。
可陆斌根本不顾及这些,他连眼神也是冰冷彻骨的“我最后再问一次,现在,可以说了吗?”
这孙爷惶急之下简直要上吊,眼瞅着那扣击锤的手越发紧了,忽然间福临心至,口中大声喊起来“是大觉寺僧爷爷,僧爷爷们,叫我这么干的!金殿老和尚,他是个有修为的!钱都是他们拿去的,贵人,老爷,大官儿们,也都是这位僧爷爷联系的,我只是个卒子,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陆斌点了点头,对此,他有一定猜测,这就和车夫从来只在车行接活儿一个道理,他们一定也有一个接活儿的地方。
“小跳蚤!把他绑了!来几个走武路子的弟兄,孟大山,拉几个叔叔,跟我走!”
说完,陆斌头也不回,拿起枪,直接朝着大觉寺内走去。
大觉寺真的非常大,这是一处历史渊源颇为久远的寺庙,是宋时便建成的寺庙,那时候,金朝的皇帝甚至数次来拜祭过佛祖,之后元朝也重修过,明朝也重修过。
亭台,阁楼,禅房,经卷,佛塔,金殿......
因为人气旺盛,再加上有度牒,有修为的僧人不少,很多有钱人,士子都会来许愿还愿。
甚至前世陆斌,都是来此旅游过的,大雄宝殿的气势,的确会叫人惊叹古人的智慧,赞美古人的杰作。
可,这会儿,陆斌没有心思过多停留,他很快就穿过山门,来到了金殿之中。
那些贵人老爷们,因为避讳刀兵,嫌弃腌臜,早在外面有动静的时候,就被通知着远离,所以一路上,连半点儿阻拦也没有。
入了金殿,陆斌抬眼扫视了一眼这堪称金碧辉煌的殿内。
所谓金殿,就是给佛陀,菩萨,罗汉塑造了金身,存放了金身的殿宇。
那菩萨像建的又高有大,拈花做法印的手指头,赤脚站在莲台之上,通体金黄,宛如金浇铜铸,脸上被雕塑出一副慈祥的表情,端的是一派爱护众生的气象。
而类似罗汉之威严,佛陀之神圣,尽都类似,无有不同之处。
待殿门一开,阳光射入大殿之内,便晃晃然入大日入殿,好不气派。
但,这就让陆斌更压抑不住内心狂躁的怒火了。
金殿之内。
有不少和尚,有不少都握着水磨禅杖,那种壮硕的身材,一看就知道,未必见得就是守戒律僧规的和尚。
为首的乃是老和尚,脸上一派悲天悯人的神色,甚至于一副慈眉善目的神情,垂眼便是一句
“阿弥陀佛,施主持刀兵觐见佛祖,菩萨,岂不怕佛祖怪罪?”
“外面那些小乞丐,你知道吧?”
“阿弥陀佛,老衲确实知道,但老衲没有做错什么事情。”
“你知道那就好办了,孟大山,大春,去把他们绑了,金殿之内不允许走脱一个。”
听到绑了这个词儿,不少和尚都放松下来。
可老和尚不依不饶“老衲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凭什么让你这等小儿随意绑住?”
“你的意思是说,把小孩儿卖到别人家里做书童做禁脔,你没做错喽?”
“世道艰辛,那些个小乞儿本身就活不下去,老衲寻出来一条活路,老衲认为不仅无错,还当有七层浮屠!”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乞儿稍长大些,要么丢弃,要么阉割作废人,你也是功德无量喽?”
“佛说因果,老衲以德行种因,德行是否圆满,老衲并无挂碍之处,他们求活为果,求而不得,也正是修行中的一环,不得果报,也怨不得老衲才是。”
“你当老子是弱智吗?”陆斌的情绪激烈而刚猛的释放出来,低沉的语气中充满了狠绝与憎恶“你把人家手脚都锯了,讨来的金钱修这金身佛像,也配跟老子妄谈什么功德因果吗?”
“为菩萨修金身,怎么就不是功德,修来世福报,怎么就不是因果……”
砰!
扑通!
一个年轻壮硕而且凑在近前欲要保护老和尚的年轻和尚,被一枪打在胸膛处。
这人愣了大概有一会儿的功夫,刚想说些什么,但口里呵荷几声,就摔在地上没了气息。
老和尚尖叫起来“你竟敢在佛前造杀业,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哈哈哈哈,老子就是你的报应!”陆斌厉喝一声,忍无可忍的咆哮起来“孟大山,去!把其他和尚全部杀掉,只留下他一个!我倒要看看,会有什么报应!嗯?”
“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你可知我是谁?我可是有度牒,有修为的僧人,那些贵人不会放过你的......”
老和尚言语也没说上几句,然后就被飞溅的血液,以及如炒豆子般响起的枪声吓住了。
那些拿着棍子的和尚,怎么可能抵挡的住枪,弩机,钢刀,以及训练有素的强壮汉子呢?
金殿内血流如注,那些吃肉和尚的勇武甚至还不如哪个自称孙爷麾下的混混儿们,最起码他们好歹能被利益激出一些拼命的勇气来。
而这些个和尚,他们在枪响之后,就开始选择通过躲避逃跑来逃脱死亡的命运。
可他们被一一追上,甚至有因为跑的太急,一点儿也没看路的,一脑袋砸入金身菩萨拈花的手指头上,一头便撞死了的。
鲜血顺着菩萨手指头就流淌了下去,让这金漆菩萨像上瞬间沾染了邪异的感觉。
望着这一幕,陆斌内心生起一丝波澜,可迅速又压了下去,他感到荒谬,倘若世上当真有佛陀,菩萨,他们会希望要这样的金身吗?
“呸!你也配同我说报应!”
陆斌恨恨的骂了一句,转身用死去的和尚血在墙壁上留下了诗来
《金殿斩老僧》
枯冢坟茔填冤土,
金漆菩萨钱铸骨。
佛也曾来清人世,
杀个日朗天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