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尹澄当然没有发现自已的这一变化，洗好碗后坐在楼顶，晚风徐徐，空气中都是谷子暴晒后的气味。
远处，很远处的地方灯火通明，而许尹澄身处的地方，却是漆黑一片，连满天的星光都照不亮。
许尹澄靠坐在边缘的护栏矮墙上，手掌撑在上面，微微仰着头，眼底是夜空的倒影，璀璨漂亮。
月明星稀，所以今晚的月亮，很小，弯弯的，像人笑起来的嘴角，温柔却具有感染力，许尹澄想到了诺颀。
许尹澄是个无神论者，但即便如此，那天在游乐场进鬼屋的时候，看着漆黑诡异的洞口，他还是紧张了一下。
表嫂被禹参搂在了怀里，许尹澄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脚步迟疑地跟在后面，诺颀转头问他觉不觉得恐怖的时候，他还逞强地说一点也不。
然而诺颀还是将他拉到的身边，隔着单薄的防晒外套握住了他的手腕，“怕等会找不到你了，毕竟这么黑。”
被诺颀这么握着，许尹澄顿时就不害怕了，就好像，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原本只是抱着一根浮木的他被救到了游轮上，将一切不安阻隔在了外面。
原来温柔的人，也是很有安全感的。
许尹澄拿出手机，对着天空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发给了诺颀。
许尹澄：【图片】
许尹澄：颀哥，看到月亮了吗？
不一会儿，许尹澄的手机震了一下。
诺颀：看到了，很好看。
许尹澄快速回了信息。
许尹澄：颀哥，你猜我在看月亮的时候，想到了什么？
诺颀：想到了李白的诗？
许尹澄哑然失笑，诺颀也变幽默了。紧接着输入信息：不是，我想到了你。
然后，点击发送。
许久，诺颀的回复才隔着屏幕传了过来。
诺颀：【图片】
诺颀：它也想到了你。
许尹澄点开图片，是那把椅子。
翌日清晨
“嘘！”
大黄立马坐下，两眼汪汪地看着许尹澄将绑在打谷机一头的链子解开，将多余的铁链收到了手里，避免在地上拖动发出声音，大黄十分配合地贴着许尹澄，尾巴甩得很欢。
许尹澄原本是想牵着大黄跑步的，但是每跑一小段路，大黄都要停下来在路边标记，许尹澄无奈，只能将跑步改为散步。
天刚蒙蒙亮，乡下的小路基本没人经过，于是许尹澄解了链子，让大黄自已撒丫子去玩。
终于获得自由的大黄一头扎进了田里的秸秆堆打起了滚，做了标记后，漫无目的地跑了一会儿，回头发现许尹澄还站在路边，又屁颠屁颠地跑了回去，然后摇着尾巴邀请许尹澄一起。
“到底是我遛你呢，还是你遛我？”
许尹澄有时会跟着跑几步，有时会慢悠悠地走，看着大黄逐渐远去的背影，心想，要是它就这样跑掉就好了。
可是没多久，大黄又折返了回来。
明明那么痛苦，可每次不论跑多远，跑多久，大黄最终还是会在天黑前跑回那个家，然后被打上一顿，被锁上一阵。
许尹澄忽然就有些懂了，为什么会说逃不掉……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升了起来，路上偶有电动车经过，许尹澄给大黄重新戴上了链子，牵着它开始往回走。
“大黄，不要跑到路中间。”
大黄退回路边，但不一会儿，他在地上嗅味道嗅着嗅着，又跑到了路中间。
许尹澄无奈道：“大黄！”
大黄悻悻地又退了回去。
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不长记性，大黄一直在和许尹澄来回拉扯，后来只要许尹澄将链子稍微拉紧一点，大黄便知道自已又“越线”了。
其实想想还挺好笑的，于是许尹澄拿出手机给大黄拍了个照，虽然只是个背影，但是健瘦流畅的体型十分好看。
十分满意地将手机放回口袋，顿了一秒又将它拿了出来，看了眼时间，七点半，于是停下脚步，开始编辑信息。
许尹澄：【图片】
许尹澄：遛狗中，你在做什么？
其实这个时间，他知道诺颀正在食堂吃早饭，但知道归知道，他还是想问。
许尹澄被大黄拉着往前走了几步，收到来信提示后又停了下来。
诺颀：【图片】
诺颀：在食堂吃早餐。
诺颀：狗狗的身材真好，一定很漂亮吧。
许尹澄点开图片，拍的很随意，就着打字的角度拍的，所以许尹澄从照片中清晰地看到了他对面坐着一个人，只拍到了一只拿勺子的手，但是手上的美甲表明了那人的身份——是个女生。
真是桃花不断啊。
许尹澄：长得跟你很像。
当诺颀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疑惑地发出了声，“嗯？”
等意识到许尹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后，诺颀有些忍俊不禁，对面的女生见他对着手机笑得像朵花儿一样生动，不禁有些看呆了。
许尹澄的另一条信息紧接着弹了出来。
许尹澄：但没有你那么受欢迎。
看到这句话，诺颀才猝地想起来对面坐着别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抬眸的时候眉头微蹙。
见诺颀看过来，女生立马笑道：“诺组长，怎么了？”
“没有。”
诺颀收起手机，低头快速地将盘里的炒面吃掉后，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他并不认识那个女生，而且，她先前还十分无礼地强行跟自已握手，他很不喜欢。
许尹澄见诺颀迟迟没有再发来信息，以为他又早早地进了车间，于是将手机揣回口袋，没注意到手机屏幕右上方的电量显示为红格的百分之一。
“大黄，你说你这么喜欢我，等过两天我去学校的时候，会不会来送我呢？”
走出食堂后，诺颀拿出手机，将自已刚才拍的照片点开看了看，然后皱着眉删掉，本来还想把发出去的图片撤回来，发现已经超时无法操作了，只能作罢，编辑信息回复。
诺颀：只是一个不认识的人。
在大拇指点下发送的一瞬间，诺颀忽然有种在跟恋人解释的怪异感，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然后他便将手机收回了口袋。
“我以为它自已挣脱铁链跑出去了。”
男人站在门口抽烟，缥缈的白烟为他凶狠的面相覆上了柔光滤镜，若不是大黄夹紧了尾巴，耳朵趴了下来，身子伏低微微轻颤，许尹澄都要怀疑这个人其实也没有那么暴力。
许尹澄淡淡道：“我带出去的。”
“以后不要带它出去了，”男人踩灭烟头，“不然老是惦记着去玩，不守家。”
许尹澄身子一顿，原本还想跟男人商量能不能不要栓着大黄了，但此刻，他只想给自已一巴掌。
他怎么还会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嗯。”
将大黄栓了回去，许尹澄脚步沉重地走回房间，掏出手机的时候，它已经自动关机了。
明知道已经没电了，但许尹澄还是一直在按着开机键，仿佛只要他按得足够久，手机就能开机了一样，但那是不可能的。
许尹澄嗤笑一声，从抽屉里翻出充电器插上。
昨晚是怎么忘记充电的呢？
哦，和诺颀聊天聊睡着了，具体聊了什么，好像也没什么，但就是聊了很久……
“昨晚把油用完忘记说了，你现在能带我去镇上买油吗，还是说今天的早饭就不放油了？”
“不放油能吃？”男人的声音烦躁不已，“自已去买！”
“没多少的时候就该说了，非得等到用完了，需要用到的时候才说，你的脑子……”
许尹澄腾地站起身走了出去，对许母道：“我带你去。”
也许是饿了，黑豆跑到了男人脚下咬裤脚，却被男人一脚踹开，“滚！”
许尹澄抬撑的脚一顿，随着“咔哒”一声撑脚架被抬起，许尹澄若无其事地将电动车开到门外，招呼许母上车。
“你的脚去看过医生了吗？”
许母抓着座位上的横杠，答：“不用看，过两天就能好了。”
许尹澄没有说话，却是直接将她带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医院。
许母见状急了，死活不下车，“来这干什么，都说了不用看！”
“你要是不想带我去买菜油，你就把我带回去，我自已再走出来！”
许尹澄蹙眉看了她一会儿，骤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很陌生。
在过去的十七年里，他从没有记住过女人的脸，也没有在近距离下认真地看过那张脸，甚至没在一张照片中找到过她。
但此刻，她就在眼前，一头枯燥的短发，绑起来发尾只有一小撮，碎发很多。脸色蜡黄，颧骨凸出，眼窝凹陷，眉骨略高，鼻梁挺立，唇色偏暗。
他可以想象她年轻的样子，应当是一个大美人，可现在的她，不仅瘦脱相了，背脊佝偻，连腿脚都不利索，跟路边流浪的小狗差不多了吧，可她偏不愿意去医院。
许尹澄一言不发地坐回车上，带她去买油。
“你上一次骑车载我，还是两年前过完年初八时候，我要去工作了，你送我到镇上搭大巴车，还记得吗？”
许尹澄身子一僵，表情有细微的变化，但不多，“不记得了。”
许母玩笑道：“小年轻的记性怎么还不如一个中年妇人啊？”
许尹澄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嗯。”
“那会儿你就跟现在差不多高，”像是想到了什么，许母伸手搓了搓许尹澄的腰，顺势抱了上去，“怎么这两年都没见你长高啊？”
许尹澄有些头疼，“我怎么知道？”
“听说喝牛奶能长高，等你去上大学那天，让你爸给你买一箱带学校去。”
“我就不能到了学校再买吗？”
“……也对。”顿了顿，许母又道：“妈妈不是怕你舍不得买吗？”
许尹澄：“……”
许尹澄：“我没那么抠。”
吃过早饭没多久，就有人来收购谷子了，因为路窄，三轮车进不来，所以只能在称好重量后，一袋袋地扛出去。
每一袋都装的很满，立起来几乎到了大腿根处，双手勉强能环抱住。
许尹澄微微岔开腿，前胸抵住袋子的一头，弯下腰，顺着袋子边缘抓住中部偏下的位置，大腿、腰腹和手臂同时用力，提起来往肩上一甩，一袋百来斤的谷子就扛在了肩上。
第一次甩上来的时候许尹澄身子有些不稳，在许母紧张地想要上前帮忙的时候，许尹澄踉跄了两步又重新站稳，大步跨出了门。
许尹澄也不知道自已到底扛了多少袋出去，到最后连腰直不起来了，只能单手撑住一侧的腰，咬牙坚持。
穿着拖鞋踩在石子路上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几颗碎石子扎进了软胶鞋底，硌得脚底板格外生疼，但也正是脚底的疼，分散了腰上的酸痛，否则肩上的那袋谷子早就把他压垮了。
最后许尹澄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客厅椅子上的时候，男人正笑呵呵地跟人道谢，递了一根烟，有说有笑地将人送出门。
“虚伪。”哦，也不是虚伪，他对外人一直都这么的“和善”与“周到”，更确切的说，是这个男人有两副面孔。
许尹澄揉了揉胀痛的腰，将湿透的上衣脱下后，随手丢在椅子上，然后进了房间。
手机应该充好电了。
等他一边开机一边走出来的时候，椅子上的衣服已经不见了，许母走到客厅门口又停下，转身对许尹澄道：“等凉下来了洗个澡，热水我已经烧好了。”
她手上正拿着那件湿漉漉的衣服。
许尹澄点头，“好。”
许尹澄坐回椅子上，点开了手机聊天软件，看到诺颀发的那条信息，笑了一下，然后点开跟禹参的聊天框，输入信息。
许尹澄：你们这个月底放几天假？
禹参可能正在离岗，消息回复的很快，也一如既往的啰嗦。
禹参：三天半，后天中午开始放假。哎，还别说，你走了之后怪想你的，诺颀连话都变少了很多。
禹参：你怎么样，在家挺好的吧，买了几号的车票，需不需要表哥骑着摩托车为你千里相送啊？
许尹澄：可以吗？
许尹澄这句话发送出去，禹参那边顿了许久，然后回复了一段语音，许尹澄点开的时候，首先听到的是一句国粹。
“卧艹……我那天正好……让诺颀……怎么样……”
嗯，好，他听明白了。
许尹澄露出了一抹尽在掌握的微笑，然后给诺颀发了条信息。
许尹澄：颀哥，我表哥说想我了，你有没有想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