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尹澄从门缝中探出了个毛茸茸的脑袋,头发被揉得有些凌乱,脸上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死寂,变得生动和煦了起来。
诺颀手里还捧着书,听见声音回头的时候,看着这个样子的许尹澄,一时反应不过来,艰难地张开嘴,“哦,好。”
许尹澄眨了眨眼睛,见诺颀呆呆地看着他没动,似乎在出神,又道:“从衣柜里随便给我拿一件就好了。”
诺颀眨了眨眼睛,茫然的表情已经转变为了正常的神色,忙不迭应了声“嗯”,然后迅速转身走向衣柜,结果刚抬步发现自已手上还拿着书,顿了顿,将书放到床上后小跑着走了。
打开衣柜,许尹澄的衣服不多,摆出来的只有三套,都是休闲类型的,比较宽松,或者说偏大了,所以每次抬手的时候,领口都会滑向一边,露出半边雪白的胳膊。
诺颀随手扯了一件浅蓝色的短袖和黑色的运动短裤,以及一条……四角裤。
最适合搭在一起的衣服和裤子,他偏偏拆开了。
诺颀全然不觉地将衣服装进袋子里,目不斜视地递给许尹澄之后,回到床上,掀起一角垫被坐了上去。
看许尹澄的样子,似乎是没事了。
“颀哥,你也去洗吧,你的衣服都被我弄湿了。”
许尹澄边说边将脏衣服放进盆里,然后往里面倒洗衣粉,装水将洗衣粉搅匀,开始搓衣服。
“嗯,好。”
诺颀进去的时候看到许尹澄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后又低头继续洗衣服了,神色自如的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等诺颀洗漱完出来的时候,许尹澄已经侧躺在床上了,面朝墙壁,脊背微弓,薄薄的单被盖到了腰间,从轮廓上可以看得出来双腿弯曲,形成一种自我环抱的姿势,也不知是睡了还是在干什么。
还是害怕的吧,否则也不会这么蜷缩自已了。
诺颀其实还是有话想说的,只是……
看了一会儿许尹澄的背影,诺颀最终还是放弃了,也许许尹澄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脆弱的一面,所以才会假装自已没事,才会选择面对着墙壁假装睡觉吧。
可谁知诺颀刚要转身坐下,许尹澄就翻了个身面朝外,依旧是曲着腿,一手搭在枕头上,低低地叫了一声,“颀哥。”
诺颀转过去的半个身子又转了回来,目光刚与许尹澄的对上,便移开了一寸,在他半干的头发瞟了一眼后问,“怎么了?”
半晌许尹澄垂着眼眸没有再开口,诺颀又盯着他的头发看了会儿,手向上抬了抬又放下,开口的时候像个操心的老父亲,“你头发还没干,先别睡,会头疼的。”
许尹澄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和老成的话逗笑了,“你怎么知道,试过?”
诺颀微垂下头摸了摸自已后脖子,浅然一笑道:“哦,没有,我爷说的。”
不过许尹澄还是坐了起来,低头看着诺颀,脸上的笑容褪去,“颀哥,你是想问我什么吗?”
诺颀斟酌着如何开口,可一对上许尹澄的目光,他又有些想要退缩了,然而眼神只闪躲了一下,再次迎接上许尹澄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许尹澄,我没有要窥探你隐私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我要怎么做,才能防止你以后再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
诺颀的表情有点像就要奔赴战场的勇士,无畏而坚定,让许尹澄有些错愕,片刻缓缓开口道:“应该不会有下次了。”
然而诺颀并没有因为他的这句话放弃,微拧着眉,“只是应该?”
许尹澄又愣了一下,然后对诺颀极露出一个极轻的笑容,目光望向洗漱间外面的天空,很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雷声已经止住了,只有雨夜还在继续。
是的,只剩下雨夜了。
“其实,今天只是个意外,陌生的环境加上……”许尹澄沉默了,牙齿轻咬住舌尖,将原本想说的话抵了回去,少顷改口道:“下次再遇上这样的天气,只要周围有光亮或者有人,就可以了。”
诺颀的手搭在上铺的护栏上,眉间隐隐出现一个“川”字,沉声问道:“这样的天气是指什么?是下雨天,还是电闪雷鸣,或者两者都有?”
诺颀从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如果有人向他求助,他会帮忙,但一般不会主动去询问需不需要帮助,除非对方是熟人。
但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做的事情太令他震撼了,现在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至少在这两个月里,他要做到。
“嗯……”许尹澄转头看向诺颀,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很轻,似乎随时都可能飘走,唇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粉里透红,轻启道:“是电闪雷鸣的雨夜。”
“好,我知道了。”诺颀放下手,转头的时候余光捕捉到了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微微昂起头颅,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不开灯?”
问完他就后悔了,因为他忘了有一种可能,就是许尹澄还没来得及开灯,就已经陷入了不清醒的状态。
“对不起,你就当我没……”诺颀的话还没说完,许尹澄便打断了他。
“两个小时前,和你们吃完晚饭回来的时候,天还没黑,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许尹澄顿了顿,双手握在护栏上,俯下身,将下巴轻靠在手背上,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诺颀看向许尹澄的视角也从仰视变成了近乎平视。
许尹澄又露出了他一贯轻浅的微笑,“颀哥,不然你上来吧,我们这样聊天好像不太方便。”
说完挑了挑眉。
这让人怎么拒绝,更何况诺颀还是一个不善于拒绝的人。
诺颀爬了上去,许尹澄的坐姿变成了双脚从护栏上跨出去,在空中晃荡,许尹澄邀请诺颀一起,诺颀略一思考,照做了。
他们的脚一晃,床就跟着一摇,发出细微的“咯吱”声,给人一种在笑的错觉。
两人相视一眼,似乎建立起了某种微妙的默契,将彼此的距离拉近,他们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破了冰,没有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礼貌的客套。
“你和你妈妈的关系很好吧?”
许尹澄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诺颀不禁眉头一皱,“是……很少见面吗?”
“嗯。”
“然后呢,你接到了你妈妈的电话,跟你……”诺颀看着他的侧脸,试探性地问道:“后来的状态有关?”
许尹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也算吧。”
“你知道的,妈妈就是喜欢唠叨,我靠在洗漱间的栏杆上和她讲话,应该说是听她讲话,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等我挂断电话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电闪雷鸣了。”
许尹澄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同停止的,还有他那双晃动的脚。
“你让他去哪里了,啊?你又背着我偷偷做了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想躲着我是吗!”
电话那头传来男人暴怒的吼声,紧接着似乎是推搡倒地的声音,许尹澄只来得及惊喊一声“妈”,电话就被挂断了,等他再打过去,只听到礼貌又疏离的女音:“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手机屏幕的亮光在黑夜中照出了他惊慌恐怖的脸色,紧接着雷鸣轰然炸响,手机摔出去熄了屏,黑暗在一瞬间将他包裹,密不透风,一如记忆中的那个夜晚。
诺颀见许尹澄呆呆的,脸色也越发苍白,意识到不对,抓着他的肩膀唤道:“许尹澄……小澄!”
“嗯?”许尹澄从记忆中拉回思绪,转头看向诺颀,“颀哥,你看过这样一个故事吗?”
诺颀松开手,用鼓励的语气问道:“这个故事讲了什么?”
“讲一个男孩,生在了重男轻女的农村家庭中,有三个姐姐,一个妹妹。”
“按道理来说,这个男孩是不是会得到父母的溺爱?”
“是不是不用吃苦?”
“是不是会成长为一个叛逆又没用的少年?”
诺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许尹澄垂下眼帘,喃喃道:“原来你也没有看过这样的故事啊?”
诺颀欲言又止,抬起的手在许尹澄头顶停留了几秒钟,最终还是没有落在本来想落的地方,收回了大腿上,反问许尹澄:
“那那个男孩,得到父母的溺爱了吗?”
“他真的没有吃过苦吗?”
“他后来真的成长为了一个叛逆又没用的少年吗?”
许尹澄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笑了笑,双腿重新摇晃,“我也不知道。”
“这个故事,是姐姐很早之前给我讲过的,但是我已经忘记了。”
“颀哥,你有兄弟姐妹吗?”
诺颀点头,“有。”
“我有一个比我小九岁的弟弟。”
许尹澄本来想说什么的,但是话到嘴边忽然想起来,诺颀之前说过,他妈妈在他两岁的时候和他父亲离婚跑了,那么这个弟弟……
他终于明白那段话奇怪在哪里了,是那个称呼:亲娘。
原来他父亲重新娶了一个,所以他才会用亲娘来称呼他的亲生母亲,与……现在的母亲区分开来。
诺颀会不会想自已的亲生母亲呢?应该会的吧。
许尹澄话锋一转,用轻松的语气打破了略微凝重的气氛,“真巧,我最大的姐姐也是比我大九岁。”
诺颀莫名想到许尹澄之前跟他开玩笑说有裸睡的习惯,于是顺口问道:“这次没开玩笑?”
许尹澄十指交叠在脑后,慵懒的躺了下去,“没有。”
诺颀扭身看了他一会儿,嘴唇翕动之际,只问了句,“明天还要叫你起床吗?”
许尹澄似乎困了,闭着眼睛轻轻应了声“嗯”。
诺颀没有动,良久之后当他转身再次望向许尹澄的时候,少年已经睡着了,白色的灯光将优越的五官照得偏冷,若不是那起伏的胸膛,诺颀甚至怀疑睡着的许尹澄是一座精美绝伦的雕塑。
诺颀小心翼翼地俯身探过去,指尖滑入他的发根,干了。
睡得真沉,像个婴儿般,诺颀心想,然后,一手拖住将许尹澄挂在护栏外的脚,一手绕进他的腰,轻轻抱起来,把他移了个方向,从横躺变成了正常的竖躺。
“嗯……”
诺颀的手还没来得及抽出来,便见许尹澄眼皮轻抬看了他一眼之后又合上,嘴里哼唧了一声便没了动静。
然而诺颀还是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少年忽闪忽闪的睫毛停止了抖动,微乱的呼吸再次平稳,才轻轻将手抽了出来。
现在的小孩,都这么没有防备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