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盈月之日后,赤怜便再没有来找过阿无。可是这种被压在海平面下的平静却并没有让阿无感到安心,反而让她更加的迷惑不解。
“王妃,祭司府来人了,殿下说让您去主殿一趟”
阿无来这王府的半个多月,府里的下人也算基本摸清了这位新主子的性子:深居简出,沉默寡言。
说她不好处吧,作为一国公主,一国王妃,她全无主子的架子。说她好处吧,她拒人千里,好几次殿下来请她用膳,都被拒之门外。
前几日安和就单独来找过阿无几次,都被她以婚期将近,事物繁忙为由给拒了回去,没想到这个老头还是这么的固执。
阿无看了一眼门口都快哭出来的小丫头,叹了口气起身往屋外走去。
小丫头慌忙开心的跟上,刚走出几步,就见王妃顿下脚步,侧眸看向走廊的拐角处,面上似有疑惑。
她也有些好奇的偏头望去,除了一盆石楠并未看到些什么。
等她再次回过头时,王妃正抬头直视着太阳,春末夏初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可是那双黑瞳好像透不进一丝光亮。
正殿里,安和心里有些焦急,但是碍于十二皇子在场,也不敢过度表现出来。直到看到那个女子迎着阳光而来,他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安总管来找本宫和殿下所为何事?”
阿无径直走到黎战野旁边的主位坐下,才不疾不徐的问道。
“就是一些主婚的事宜,祭司想邀王妃去府里一叙”
安和对着两人深揖了一礼,久久未起身。
“殿下,刚刚听说礼部将婚宴菜品清单送过来了,你先去看看?”
等黎战野离开,阿无才再次开口。
“安总管三番四次来找本宫,到底所为何事?”
“小姐,老奴求你,回去看看公子吧,公子犯了旧疾,已经病了半月有余,近日更加严重了”
说着安和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那日他自作主张去找了那个女子,可是不仅没有缓解公子的旧疾,还惹了他不悦。安和知道,公子病疾在心,唯小姐可医。
“祭司病了安总管应该去找太医,本宫又不会治病”
手指紧紧的扣住座椅的扶手,阿无神色微动,语气却更加的冰冷疏离。
“整个天黎,还有谁的医术能比得过公子?他这是心病呀!六年前……”
“够了!”
六年前的那件事,每一次想起都是对她的一次凌迟。
座椅的扶手被生生捏碎,木屑扎进阿无的手心,鲜血顺着座椅滴到地面,鲜红得刺目。
安和没有想到阿无会有那么大的反应,看到她受伤,心疼得眼睛都红了。
他慌忙上前掰开阿无的手,看到那血肉模糊的一片,忍不住就擦起了眼泪。
“走吧,我同您去”
阿无闭了闭眼,等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她抽回手,从怀中取出帕子简单的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才率先往殿外走去。
他家小姐真的变了,曾经她最是怕疼,如今受了伤却是一声不吭。曾经她最是在意公子,如今……安和突然有些茫然。
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待踏出门时,又是那个能统领整个祭司府的大总管。
“阿……阿姐”
两人刚踏出王府的大门,阿无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有些急促的呼唤。
她寻着声音望去,就见阳光下一个白衣少年正远远的向她看来。许是因为来得有些急,他脸颊泛红,还有些气喘不匀。
两人目光相接,片刻的呆恁后,阿无凝眉,腕上的赤焰微微震颤。少年闪躲,双手紧紧的握着身侧的衣衫。
“安总管,你先回去吧,本宫稍后就来”
直到安和走远,阿无才回身来到小狸的面前。
“你怎么来了?”
她沉着眉,语气有些责备。
“你受伤了?”
小狸却似并未听到她的问话,他鼻翼微动,上前就要去拉阿无那只受伤的手。
“没事,刚刚不小心划破了一点皮”
阿无后退了一步,将受伤的那只手隐进了袖中。
小狸伸出的手僵硬在空中,他垂着头,声音有些落寞。
“阿……阿姐,我已经许久没有同你说过话了,我……想你”
一句我想你,带了无尽的苦涩和委屈。他小心翼翼的向前移动了一小步,抬起一双水眸就那样期盼的望着阿无。
“我现在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先回去”
阿无别过眼,终还是软了些语气。
“我同你一起去”
“不行”
阿无想都没想,直接拒绝。她要去的是祭司府,怎么能让他跟着去!
“我会听话,不会给你添麻烦”
小狸伸手拉住阿无的衣摆,半是祈求,半是倔强。
这人就跟从前的她一样的倔,阿无拿他没办法,只得由着他跟着去了。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黎战野有些疑惑的抓了抓脑袋。
刚刚他路过西院的时候,还看到这个小白脸和那个总背着一把剑的怪人在门口挠木桩。怎的突然就到了正院?难不成这人会瞬移?看来她这个王妃的身边奇人和奇葩都不少。
手指顺着阿无的衣摆往上爬,拽住了她的衣袖。
见阿无没有任何反应,又迟疑着勾住了她的小指。
见阿无只是抿了抿唇,又试探着握住了她的掌心。
见阿无皱起了眉,这次终于安分的缩回了欲扣入她指缝中的手指。
赤焰缠绕着将一端系在小狸的手腕上,不时还调皮的翘起一角去戳挠他的手背。
小狸伸手揪住捣乱的赤焰,心虚的偷瞧了一眼身旁的女子,见阿无并无过多反应,才偷偷的舒出一口气。
两人到达祭司府的时候安和已经在门口等了许久。
“你就在马车里等我”
赤焰从阿无手腕上卸下,整条缠上了小狸的手。
小狸咬着下唇,明显有些不情愿,但怕惹阿无不高兴,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安和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马车上的少年,才领着阿无直往海棠院而去。
“这个院子除了老奴,公子从不让旁人进。从……公子一直宿在这里”
见阿无面色微沉,安和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卧房的大门被推开,一声声阿九就那样毫无预兆的闯进了阿无的胸腔,在那空旷的须臾之地左冲右撞。
阿无沉着眉,心中突然有些烦躁。
“那老奴就先退下了,有什么事小姐唤我便是”
阿无脸上的情绪变化自然没有逃过安和的眼睛,见她神色动容,安和这才安心的退了下去。
卧房内的摆设还是和原来一样,只是多了一些玄烨的东西。
他的衣衫,她的绣鞋,他的发冠,她的簪子,他爱看的书籍,她喜欢的话本,就好像两人成亲后真的一起生活在这里。
阿无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了一些,刚好足够斜斜的夕阳照进房间,才转眸看向床榻上安静躺着的人。
他唇色有些白,脸颊却有些泛红,眼睛紧紧的闭着,睫毛却在微微的颤动。似是正在经历着极大的痛苦,连呼吸都带着极力的隐忍。
看着玄烨胸前被染红的一大片,阿无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解开了他的衣衫。
当看到玄烨胸前那道几乎贯穿整个胸腔的剑伤时,阿无眼中情绪波动。
他伤害了她,但毕竟养她长大,育她成人,她从未想过要真的伤他。那日她虽有些没有控制住情绪,赤焰也只是浅浅的划破了他的皮肤。
赤色的魂力顺着阿无的指尖灌入玄烨的胸口,随着灵力的不断注入,玄烨胸前的伤口肉眼可见的愈合,那紧皱的眉宇也舒展开来。
当初看玄烨用魂力给她疗伤时总觉得轻松,如今真到了自已才知道有多不容易。
阿无抬手擦去唇间溢出的鲜血,看着玄烨胸口的那道伤痕陷入了沉思。
安和说他这是旧疾,她离开前他还是安好的,也就是说,他这伤是近六年才造成的,这片大洲还有谁能将他重伤至此?
手指快速结印,随着两人无名指上一条相连的红线渐渐现出,阿无掌心抚上玄烨胸前的那道疤痕,附身与他额头相抵。
红蓝两道光晕在两人额间晕开,阿无闭上眼,极致的安静后,嘈杂之声由远及近,海棠花的味道裹着淡淡的酒香扑鼻而来。
阿无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月光如水红色满园。
红色的海棠,红色的灯笼,红色的绸缎,这些红如夜色中的水下霓虹,摇晃着扭曲揉和在一起,看起来有些不真切。
“公子,这是老奴为小姐做的她最喜欢吃的米糕,她今日都还没吃东西,肯定饿坏了”
海棠院门口,安和提着个食盒,满眼都是笑意。那时的他鬓角的发丝还没有变白,眼角也没有那么多褶皱。
食盒被接过,视线越过满园的海棠落在那隐隐透出光亮的内殿。片刻的停顿后,脚步哒哒,周围的景物摇晃得更加厉害。
这竟然是六年前他们成婚的那晚,阿无有些退却,那样的经历光是想起来都能将她切成千片万片,怎能还让她通过玄烨的眼睛再看一遍!
脚步停在了新房门口,纤长的手指落在门上,似是有些犹豫。
犹豫的不仅是记忆梦境里的玄烨,也包括此刻正在共享这段记忆的阿无。
这扇门就像潘多拉的魔盒,连接着希望和绝望,隔绝着美好和痛苦。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红烛摇晃,床幔翩飞。一声阿九破空而来,阿无猛的睁开眼,正对上玄烨那双幽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