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星空总是格外的亮,皓月高悬,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盛郁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身后不远处跟着府中的马车。
今夜姜卿阅的这一番话,他不是不懂,只是这个决定做得很艰难。
他心里的那口气憋了十年,如今咬牙坚持到了现在,他就是想要用他的方式狠狠回击。他清楚这个世界并非黑即白,官场的灰色地带更多,他何尝不知换一种方式他走的路会更轻松,可是他有他所坚守的准则!若是他就此屈服,这十年加在他身上的不公,算什么?那他坚持这十年,又算什么?
他用人生中最好的年华无声又固执地抗争着,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他却不得不屈服,像他憎恶的那些人一样,长袖善舞,钻营取巧,这更像一个笑话。
然而,姜卿阅的话是对的,若他是一个人,他孤傲,他清高,他要出淤泥而不染,他想要绝对的白,并为此撞得头破血流甚至付出生命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甚至还能引来旁人几句叫好声。可是他不能拿整个平舆的百姓去要他心中绝对的白,那不仅不公平还很危险。
身后车轮滚滚,盛郁越发觉得步子十分沉重,他苦笑一声,抬头望向天边,连绵起伏的大山在月色之下能看到隐隐约约的轮廓。
平舆是个好地方,只是真的太多山了,大山将他禁锢在此,也终将埋葬于此。盛郁眼眶有些发热,两行眼泪顺着他的眼尾落了下来。是不甘,是无奈,是悲愤,也是慈悲。
盛郁再次提步往府中走去,一步一步,这最后一段路,他要亲自走完。
第二日,挖井的工作照常进行,工钱照常结。姜卿阅依然坐在桌案前,隔壁的桌子已经换了人,盛郁不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平舆历经战乱,无家可归之人众多,久而久之就上山为匪,前年,沙漠里的巴蛇部落来到平舆,凭借残忍的手段收编了山匪,颇具规模,沿途打家劫舍,作威作福,平舆百姓不堪其扰。盛郁初来乍到,就下了剿匪的命令,然而禁军久不动刀剑,贪生畏死,收效甚微。
今日一早,盛郁将禁军召回营中。重新集结一批五百人的民兵和晋王给的五百人,成立一支新的队伍,进山剿匪。
不管用什么方式,带回一颗山匪的人头,赏一两银子。
民兵没有作战经验,跟着晋王的人学了两日就学了不少,见别人日日拿银子,眼馋得不行,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不过几日就初有成效。
时间一久,那些被晾在一边的禁军就坐不住了,不仅是能力不如民兵面子上挂不住,还有他们来平舆半年,身上的银钱早就花完了,军防兵一个月也不过二两银子,现在一个山匪就值一两银子,能不眼红?
于是禁军纷纷前来请命,盛郁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每个营都可以参与,按人头结算,以十日为限,人头数量最少的兵营就地解散,脱离军籍,成为平民。”这是盛郁的条件,也是姜卿阅口中的立威。
禁军如何不济,都是吃皇粮的,若是成了平民,他们是绝没有脸面再回燕京的。盛郁堵死了他们的后路,禁军都像打了鸡血似的,每个营半日一轮班,日夜不停地在山中转悠。
眼见十日之期将到,三营缴获人头数量还排在最后,心里不由得着急,三营兵长将手下身手最好的几十个人聚在了一起。
“咱们营不能输!最后若是被遣回老家,老子可丢不起这个人!老子准备干票大的,你们跟不跟?”半年的光景,北疆的风水已经将人养得粗糙生猛,兵长的目光里闪着寒光,问道。
一群人盯着兵长看了看,咬着牙道:“跟!”
兵长带着那些人,抹黑上了山,抓住了一个山匪,不急着杀,而是由这个山匪带着直接摸到了巴蛇的老巢。
那夜,三营的将士,竭力拼杀,可是终究是太久不动刀了,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了,身上的血浸湿了衣衫,但也无一人后退。
天蒙蒙亮的时候,军帐营房都静悄悄的,正值守卫换防之际,三营幸存的五名将士满身是血相互搀扶着回到了营房,人群纷纷看过来,都愣在了原地。
出去了十七个人,只回来了五个。
最后不知谁也喊了一声,欢呼声便响起来了,军帐的将士以为出了什么事,都跑出来看,最后他们的目光都落在门口三营那群人的身上,最前面的那个人,手里提着的是巴蛇首领的人头。
禁军身上被埋没了太久的血性终于被重新被点燃,滚烫的热血再次奔腾起来,可是笑着喊着就哭了。这一场他们赢得惨烈,然而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燕京城中人人嫌弃的麻烦,不再处处受人冷落,遭人白眼,谁都可以对他们颐指气使。他们早已经不再是禁军了,可他们现在是平舆城防军。真正保家卫民的将士!
结算之期已到,二营排在最末尾,营中两百将士全部就地解散,解除了军籍。在民兵中挑选能力出众者填补。
就此,盛郁主将之名,正式在平舆开始叫响。
“盛将军好生厉害,不过半个月,平舆就已经大换样。”东离依例来给云归砚汇报城防军近况,忍不住夸赞道。
听了东离的话,云归砚想起的却是一双醉眼蒙眬眼眸。他暗自摩挲着手中的茶盏,自那日的桂花酒的香气,至今叫人回味。
“那日姜姑娘来跟殿下借人,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是为了剿匪。”东离又道。
云归砚手上一顿,心中暗笑,她哪里是为了剿匪,她是为了让他给盛郁兜底。
他刻意刁难,小姑娘心中有气,便不允许他袖手旁观,置身事外。于是她织了一张大网,将盛郁,禁军,百姓,还有他都网在其中,一个都没漏。
云归砚清楚盛郁的一举一动,盛郁不仅是打井的钱,甚至剿匪的赏银都用的是公使钱。这样的把柄,有心人想要抓,易如反掌。但是,这事发生在晋王巡视之时,且晋王的府兵和随从皆参与其中,若是盛郁有罪,晋王是不是也参与其中?最差也有失察之嫌?
盛郁之事可大可小,但谁会愿意为了几千两银子,得罪晋王殿下呢?
云归砚心中不免啧啧。金宁之时,姜卿阅为他留了一个好色的名声,如今在平舆,她又给他添了一项:渎职。
云归砚又想起那日姜卿阅来找他谈条件时,微微抬着下巴,眉眼灼灼明亮的样子,他磨了磨后槽牙:真是个半分不肯吃亏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