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药……”
“老夫人安心,自她进门那一日,便从未断过。”
末伏的秋老虎仍是厉害,便是这般深夜,无一丝凉风,程府像是被罩进了棉花被子里,不仅热,还闷。
张妈妈在一旁微微伏着身子,一手打着团扇,扇上绣了鹊枝报喜,手柄处的流苏随着张妈妈的动作一摇一晃。
程老太太手上捻着金丝檀木佛珠,倚坐在抄手游廊的木栏杆上,目光望着黑漆漆的莲花池。
张妈妈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仍是压低了声音道:“前几日郎中来诊过脉了,说是……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程老太太闻言一滞,继而闭上了眼,微微叹了一口气,手上的佛珠滚动,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老太太您心善,可是咱们不能不顾少爷的前程啊。”张妈妈撇了撇嘴:“当初姜家败落,咱们没有背信弃义,将姜家小姐娶了进门已经是仁至义尽。现如今少爷高中,得了皇帝陛下的青眼,一年内连升三级,这是多大的福分!”
程老太太想起如今在官场中如日中天的儿子,心中欣慰,面色好看了些。
“姜家姑娘命薄福薄,拖得久了,怕是要影响程家的气运呢!”张妈妈说起姜氏更加愤愤不平起来:“她命硬,克死了父亲,哥哥从校尉贬为苦寒之地的百夫长,连她那个十二岁的弟弟,如今房中都进了人!简直……不知羞耻!姜家已经败落,如今又要来连累我们,这是什么道理?人善被人欺?这可不成!”
张妈妈因着气愤,手中的团扇越打越快,也未吹乱程老太太鬓角的一丝不苟的银白发丝。
“姜氏确是不堪大用。”程老太太想起白日里来请安时那张苍白的小脸,微微皱了皱眉:“撑不起程家的体面”
“老夫人说得是。”张妈妈连连点头。
“事情务必做得隐蔽些,不可落人口实,舟儿如今正得宠,万不可叫人拿住了什么来做文章。”程老太太拨弄佛珠的手停了下来,侧着脸看着张妈妈。
朦胧的月光罩在她的四周,眼睛隐在黑暗里,张妈妈却准确地捕捉了那一点幽深,不知怎么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了那日跳进府里弓起身子、龇着牙来争食的野猫。
张妈妈后背一凉,连连称是。
程老夫人微微一抬手,张妈妈立刻来扶,人才站起身来,便听见响动,两人同时望向廊窗,只看到一个身影迅速闪过。
“谁在那里!”程老太太厉声问道。
游廊下只吊一盏木质纱灯,昏黄的光线只照亮了脚下的方寸之地,再远是一点都看不清了。
夏天夜里的虫鸣繁复,两人竖起耳朵,屏息听着。张妈妈往前走了几步,望着垂花门的方向,握着团扇手柄的手都出了汗。
“原来是张妈妈,可吓我一跳!这大晚上的。”拾翠从垂花门里头探出头来,看见了张妈妈,像是舒了一口气,朝她走了过来。
张妈妈脸色顿时刷白,她甚至往后退了几步,嗓子不由得发紧:“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鬼天气,我们夫人热得睡不着,出了一身的汗,口干得厉害。我想着去看看小厨房还有没有绿豆汤。”拾翠走近了,举起手中的木质纱灯:“结果走到半路灯笼还灭了,真倒霉。”
“姜氏?”程老太太从张妈妈身后侧出半个身子,面色不虞。
“老夫人?”拾翠瞪大了眼睛,反应过来连忙行礼:“奴婢失礼,见过老夫人。”
程老太太微点了点头:“起来吧,姜氏身子如何了?”
“回老夫人,夫人自上次病了以后一直未好透,这两天又热,没有胃口,吃得少,便好的更慢了。”拾翠微微皱着眉,言语里都是担忧。
程老太太手中的佛珠又转动起来:“你们做奴婢了,要时常劝着些,身体要紧啊。”
“老夫人说得是。”拾翠点头附和道。
老夫人看着拾翠的样子,并无半分异样,稍稍安了心些。张妈妈转身扶住她,接着往后宅走,拾翠跟在后面。
直把程老太太送到了院门口,程老太太才看了一眼张妈妈,说:“你跟拾翠去一趟小厨房,吃食多拿几样,顺便去看看姜氏,我也放心些。”
张妈妈立刻心领神会,点头道:“老夫人放心。”
张妈妈跟着拾翠去了小厨房,要了一碗绿豆汤和几碟子糕点,两人这才有说有笑地往香梨院去了。
“张妈妈,老夫人今晚上怎么去了小花园?”拾翠跟小厨房要了一个苹果,边走边啃。
“老夫人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张妈妈闻言又有些紧张,不由得板起脸来,瞥了拾翠一眼。
“不敢不敢,我只是想着是不是太热了睡不好?我们夫人最近做了几只五味子香囊,放在床头最是安神助眠。明日我给老夫人送几个?”拾翠讨好地问。
张妈妈面色稍缓,想着这几日自已也睡得不安稳,于是笑道:“何必等到明日,我这一趟跟你回去,你直接给了我不就成了?”
拾翠一愣,连忙笑道:“张妈妈说的是,瞧我这脑子。”
话音刚落,两人就到了香梨院,拾翠挎着食篮叩了叩门,轻声唤道:“夫人。”
“怎的去了这样久?”一道虚弱的声音自房内响起来:“进来吧。”
拾翠这才推门,与张妈妈一前一后进了屋内:“奴婢路上遇见了张妈妈,便耽搁了点时间。”
拾翠将绿豆汤放在食案上,掀开盖子想盛出来一碗。张妈妈无暇顾及拾翠,只勾着脖子往内间看,不想正跟榻上的人目光撞了个正着。
“张妈妈也来了啊。”
“是是是……”张妈妈一边说一边堆着笑往内间走,因着常年喝药又鲜少吹风透气,这屋里总是一股子黏腻苦涩的中药味。
张妈妈忍不住手绢掩鼻,到了跟前,才堆起笑来行礼:“老夫人听说夫人身子不适,心中惦记,特命老奴来看看。”
榻上一女子,一身鹅黄暗纹中衣,巴掌大的小脸,钗环尽解,脂粉未施,似乎是刚睡醒,柔顺的长发垂在一边。
身体瘦削,脸色苍白,远山眉配一双灵动水润的小鹿眼。因病中,腮边总是潮红,这倒给她平添几分气色。只唇色略偏淡了些。
是一种天真的娇媚。
姜卿阅看见张妈妈,正想坐起身,张妈妈的目光迅速扫过床边的鞋子,又在姜卿阅的身上来回转了转,这才准备伸手。
拾翠已经端了绿豆汤走了过来,她眼明手快将绿豆汤放在一旁,扶住姜卿阅,然后往她的身后塞了两个枕头。
姜卿阅倚在床头,身上一层薄薄的锦被,腰窝里硌着一支她刚卸下来的冰凉的翠玉簪子,硌得人生疼。她微微弯出一个笑来:“叫母亲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