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韵曾怀疑过,兰云止之所以派自已去火烧公主府,是因为兰家当年的事情。
可当真的去了,却发现对方所言并非全然危言耸听。
入夜之后,整个公主府便陷入了一片无人的死寂之中。
不过,这寂静并非是因为真的一个人都不在,而是府中上下包括管家、丫鬟、小厮、婆子在内的一众人都陷入了一种尸体般僵硬的状态。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所有人都以异常统一的姿势,整齐划一地躺在各自的铺位置上。
阴历十五的晚上,皎洁的月光幽幽映照在每一扇窗前,更衬得那一张张活不活死不死的的人脸异常的惨白和诡异。
沈韵的职业特性使然,必不可少地会和死人打交道。
死状再狰狞的尸体他也不是没有见过。
却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面容安详的死者,还是一次性见到这么多。
那天晚上随沈韵同去的属下,在一个屋子接着一个屋子地仔细查看之后也是大感惊奇。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属下小声嘀咕着。
沈韵没有多做犹豫,原本他就是来杀人的,既然这些人早就没了呼吸心跳,那就更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他看着从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胸口处拔出的刀,刀上干干净净不见一丝的血迹,只是沾了些黑色的类似碳粉的东西。
转头便吩咐下去按原计划行事。
不多时,偌大的公主府各处便升腾起熊熊的火光,在漆黑的深夜里看来尤为壮观。
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就在那时,更加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火势的蔓延,那些本该乖乖躺着等待被付之一炬的尸体,竟然一个个从躺着的地方直僵僵地蹦了起来。
如同突然活过来一般,开始在着火的室内仓皇奔逃,呼喊。
但奇怪的是,明明门窗都敞开着,这些人却始终困在固定的区域内,死活跑不出来。
仿佛眼前还有一道看不见的无形的屏障,将他们困在火场之中。
沈韵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瞪着眼睛、惊恐万状地倒在地上化作了一具焦尸,临死前那手舞足蹈的模样仿佛烈火焚身。
——可明明火根本还没有烧到那人的身上。
就像是一场不知为何错位了的戏剧。
演员和布景各自为营……
古怪至极。
沈韵管住了自已好奇心。
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只要专心做好的事情。
他抬头看了眼天上,冲天的火光之中,那一轮圆月也仿佛染上了一丝猩红。
事情似乎顺利地有些过分了。
沈韵这样觉得。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这种感觉。
等到沈韵来到元公主所在的院子时,看见的便是黎锦织被一剑刺穿胸口的场景。
鲜血染湿了男子的前襟,他却只是静静注视着行凶的元公主,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其实我早该、早该死在你手里的……”黎锦织口中喃喃着,目光中没有丝毫的责怪,只是无比怜惜地望着执剑的元公主。
后者握着剑的手微微用力,剑身就从对方的血肉里猛地抽了出来。
噗呲一声。
光是听着就叫人头皮发麻。
黎锦织却只是踉跄两步扑在了元公主的脚边,期间没有喊出过一声,就那样直直倒了下去。
血在身下迅速地蔓延开。
黎锦织挣扎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妻子裙摆,却被对方避开了。
见此,黎锦织似乎有些失落,但还是勉力抬起头,望着那张漠然的脸孔,嘴角的笑容最终还是泛起一丝苦涩。
“对……对不起,婉儿,当年是我不该……不该为了自已的一厢情愿,害了你,也害了、害了小柔……可我就是、就是控制不了自已,想要你、想要和你一起——”
黎锦织没能说完最后一句。
因为元公主手中的剑再次落下来,从后颈刺过去,直接扎穿了对方的喉管。
更多的血涌出来,喷溅到了元公主的身上,一下子融进裙摆的红色中不见了踪迹。
元公主眼也不眨地俯下身,注视着已然死去的丈夫,漠然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你不该提起她的。”元公主轻声说,“因为你不配。”
然后,元公主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她没有再去看地上的尸体。
将手中的剑随意地丢到一边。
然后就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沈韵。
“是你啊。”
元公主语气平静,一点都不像是疯了十多年的样子。
沈韵没有出声。
元公主于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可真像啊,一样地漂亮,甚至还要来得青出于蓝些。那时候,她可是我们几个里最漂亮的。也只有她如愿以偿地嫁给了自已的心上人。”
说到这里,元公主微微地顿了顿才道:“到头来却是走得最早的一个。你说,林翩然怎么就死的那么早呢?”
林翩然是沈韵母亲的闺名。
“母亲她很愧疚,对于当年的事情,这些年她一直没有忘记。一直到临死之前,还念着。”
听到沈韵的回答,元公主面无表情的脸上蓦地浮现一个嘲讽的笑容。
“是啊,所以她更应该长命百岁,活着,然后受尽折磨!”
元公主的语气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可是林翩然呢,她做了什么?最后还不是给自已选了那样一个轻便的死法。她倒是解脱了,小柔呢,我的阿柔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又该向谁讨回来?!”
元公主嘶哑着喉咙大声质问着。
无人回答,也无人能够回答。
一番声嘶力竭地情感发泄之后,元公主像是终于疲累了一般安静下来。
“若是要杀我,就动手吧,我不会抵抗的。”她束手就擒道。
沈韵静静地瞧了元公主片刻,问了一个问题:“黎宵呢?还活着吗?”
听到这个名字,元公主原本已经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恍惚。
“谁知道呢。”元公主轻轻笑着回答,“那个男人的儿子与我有什么关系?”
沈韵顿了顿:“黎宵他也是你的儿子。”
元公主嗤嗤地笑了:“儿子?只不过是一个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怪物。每每看到那张和他父亲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我都恨不得亲手掐死他!”
元公主咬牙切齿地说道。
像是恨到了骨子里。
闻听此言,沈韵却只是淡淡道:“可是,你毕竟没有那么做。”
这一句话像是一记重锤,将女子强行挤出的笑击了个粉碎。
元公主颓然地坐在了地上,像是被陡然抽去了最后一丝气力,像是连自已都不明白为什么没有真的那么做。
——也许因为对方曾万分小心翼翼地唤过自已母亲?
也许因为对方看向自已时那隐含着期待与敬畏的眼神,与记忆中某个羞怯的友人不谋而合?
也许因为那张脸上,或多或少还是保留了一些自已年少时的模样?
尤其是,当少年看向那个叫做枇杷的孩子时,明明欢喜地要命,却还是竭力装作不在意的模样。
不正如同曾经那个愚蠢而青涩的自已?
而那个叫做枇杷的孩子,眉眼间分明有着阿柔的影子。
这一点就连那个男人都起了疑心,自已又怎么会看不出端倪?
除了眉眼间的相似,两个人就连口味偏好、和能够引起过敏的花草的种类都一模一样。
最最重要的一点,那孩子知晓那首她们一起编的曲子。
——所以,毫无疑问的,这就是阿柔的孩子。
阿柔死了。
为了保护这个孩子死去的。
所以,这是她的阿柔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是阿柔留给她的礼物。
青春年少时,她没有能够对阿柔说出口的爱,终于可以在时隔多年后,借由一个和自已血脉相连的人的嘴,对阿柔的孩子说出来。
元公主想,这或许就是命运有意的安排。
但同时,元公主又无法克制地去想,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男人在做了那些对不起阿柔的事情之后,他的儿子还能够也堂而皇之地和阿柔用命换来的宝贝在一起?
元公主被两个截然相反的念头拉扯着,时而快慰,时而痛恨。
她想,或许只有让他们离开,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远离上一辈的纷纷扰扰。
她也想知道,自已的儿子究竟能为了对方做到什么地步。
于是,元公主告诉黎宵,你们可以在一起,前提是离开这里,去到别的地方过自已的日子。
这意味着放弃自出生起就拥有的锦衣玉食的优渥生活。
放弃唾手可得的金钱和权势,转而将不可知的未来背负在自已的身上。
【做得到吗?】她问。
少年点头,没有多余的誓言和保证。
少年的眼睛已经告诉了她,他会竭尽所能去做到。
元公主笑了。
她确实不知道黎宵在哪里。
按理说,这个时候黎宵应该已经和枇杷会合。
然后会在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一同离开这个地方,去往属于他们的未来。
而自已留在这里,杀死那个男人,也就铲除了两个人之间所有的后顾之忧。
他们不会在上一代的恩怨纠葛影响下心生嫌隙。他们只是他们,彼此喜欢的两个少年,再无其他……
做完这一切,元公主感到了无边的倦意。
不远处是那个男人的尸体,眼前则是有着肖似故人脸孔的少年。
听闻,当年正是沈韵第一个发现了林翩然的尸体。
如今让对方来收走自已的性命,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沈韵没有动手。
他说:“您是我舅舅的妻子,也是表弟的母亲,我不会这么做。”
他还说:“这公主府困了您这么久,现在它倒下了,您或许可以试着出去走走。”
闻言,元公主似乎有些讶异,看向沈韵的眼中也多了一丝情绪。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倒是比你那个爹有人情味儿。”
沈韵没有多做停留。
下面传来了黎宵的消息。
本该连夜离开公主府的少年不知为何被困在了火场之中。发现时已经陷入了昏迷。
脸上、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
所幸没有性命之忧。
饶是如此,陷入昏迷中的少年还死死抱着一个匣子不放。
应该是一直被护在身下,所以没有丝毫火烧的痕迹。
“也不知装了些什么,宝贝成那样。”有人纳闷。
不过想来,公主府的大少爷,从小到大吃的用的什么没见过。能被对方这么看重的,一定是被世间罕有的极为珍贵之物。
所以一群人也不敢擅作主张,只等沈韵到来具体决定该如何处置。
沈韵来了,确实直接把匣子给抱走了。
看样子似乎是已经知道了其中装着的东西。
留下一帮好奇心爆棚、甚至已经开始拿匣子里的东西打赌的家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那叫一个百爪挠心、心痒难耐。
——可沈韵是谁?
没有人能从他的嘴里撬出来他不想说的。
沈韵捧着那只匣子,想着元公主之前说过的话。
对于匣子中装着的东西已经有了九分的把握。
只是真的打开来,看到了,心里还是生出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那是满满一匣子的金银珠玉还有票据,有零有整,像是攒了许久。
沈韵也盯着那只匣子看了许久。
差一点……
如果黎宵没有因为意外陷入昏迷——
如果他们临时更换了约定见面的时间——
只要其中的一个环节有所不同,这会子功夫,那孩子和他的表弟已经趁着天蒙蒙亮的光景早早出了城。
之后,他们会去到哪里?
天下那么大,若是下定决心远离,迟早会像汇入江河的水滴那样消失无踪。
再也无法寻觅……
一想到那种可能,一想到差一点,自已就再也见不到那孩子,见不到对方像那般注视着自已的目光,沈韵就感到心脏处传来不可抑制的惶恐。
他第一次这样后怕。
也是第一次感到这样的侥幸……
那一晚之后,公主府毁于大火之中,府中上下竟无一人生还。
消息传到花月楼,沈韵知道枇杷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提早埋伏在那里,几天之后果然瞧见了只身前来废墟的枇杷。
沈韵将匣子放在了对方返回的必经之路上,并且弄出了一点不起眼的小动静。
果然,枇杷发现了那个匣子。
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像是回过神一般,狠狠用衣袖抹了两把眼泪。
然后就将匣子紧紧抱在怀中,像是护着什么易碎的瓷器般,低着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