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暗无天日的地牢之后,兰云止悠然地抱着少年行走在宫人往来的大道上。
尽管如此,却无一个人敢抬头直视这位年轻的国君的面容。
至于他怀抱着的少年,纵使心中好奇,也只敢在人走远了之后压低了声音在私底下悄悄议论。
在此处的当差的人谁会不知道,这位新君看似斯文有礼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实际上喜怒无常地很。
几乎每隔个几天就会有人因为一点小的差错被施以重罚。
前两天更是有一个口无遮拦的内侍,在墙根下聊闲天时偷摸着议论新君的怪癖,自然是没有指名道姓,但懂的都懂。
不知怎么不凑巧刚好就被新君撞见。
当场就呼啦啦冒出来几个暗卫一下就给人按在了墙上。
其中那名个子最高笑得最为灿烂的青年走过去,利索地扭过那个倒霉蛋的脑袋,轻而易举地卸掉了对方的下巴颏,然后把舌头扯出来,仔仔细细地端详了起来。
“舌苔有点厚啊,这位朋友。八成是湿气的缘故。”
青年友好地说着,然后在对方惊恐万状的注视下微笑着取过一把剪刀,在眼前晃了晃:“好在阿六我啊,也略通一点医术。先试试放血疗法,看看效果,实在不行的话,一剪子剪了,也就看不出了。”
阿六的语气轻快,仿佛真的是在由衷地为对方着想。
他也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为了在放血的中途让人始终保持清醒,阿六还贴心地提前上了麻药。
这样在下剪子的中途,人就不会因为疼痛昏死过去。
同时也能够清楚地听见,口中的软肉被剪开时那种嘎吱嘎吱的顿响。
别说当事人了,就连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旁观者,也被那叫人头皮发麻的动静搅得腿脚发软、两股打颤,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成了下一个倒霉蛋。
时间在那嘎吱嘎吱的声响中变得格外漫长。
期间还可以听见阿六带着歉意的小声嘀咕:“不好意思啊,朋友,这剪子太久没用,生锈不说还顿得厉害。回头我一定督促他们勤快一点,这次只好有你多担待了。”
“……”
阿六口中的那位朋友自然是张着嘴巴什么都说不出。
汗水、血水,混合着眼泪还有鼻涕,已经淌湿了前面的衣服,裤子也跟着湿了一大半。
阿六啧了一声,似乎是有些嫌弃:“不是我说啊朋友,做人还是讲些卫生的,毕竟人在外头,面子都是自已给的。”
他叹了口气,又好心地把卸掉的下巴给人按了回去,这才示意其他人松手。
此时麻药的药性刚好过去。
那个满口是血、满头满脸早已经被冷汗打湿的的家伙,立刻在地上痛苦地扭成了一条蛆。
嘴里还不时发出呜哩哇啦的含混哀嚎,因为他的舌头已经被剪开了花。
字面意义上的那种……
“倒也不必这么开心。”阿六友善地劝慰道,“一点小毛病而已,好了就好了,用不着这样手舞足蹈。不然再给累坏了。”
当时的兰云止在一旁静静看完了全程,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而是轻描淡写地让阿六把地上收拾干净。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任由那扭动着身躯不断发出凄惨哀鸣的内侍被人拖走,从此再也没了下落……
至于那名内侍究竟说了什么才招致这样的下场呢?
其实很简单。
这人说起了一个巧合,说是如今的新君,和两年前那位被家族牵连而沦落风尘之地的状元郎,生得很有几分相似。
他有一个亲戚时常光顾那地方,对那位兰公子很是钦慕,若非是公主府那个凶名在外的纨绔阻拦,怕是早就成其好事。
又在话里话外暗示,既然二人如此相似,这默默无闻的三皇子之所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站稳脚跟,怕也是用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只听说,不久后城中一户姓王的富户家中遭遇盗匪抢劫,男主人费力反抗,结果被残忍杀害,里里外外都被打砸一番。
金银、珠宝和本该藏起来的契约撒了满地。
这王家素来不仁,是夜混乱,府中的奴婢小厮烧了奴契,包括几个年轻的妾室,纷纷卷了金银和细软,就那么连夜逃跑了……
消息传到宫中,刚刚好这个姓王的死者就是前不久那个舌头开花的倒霉蛋的亲戚。
——巧吗?
实在是太巧了。
所以看多了这样的巧合,大家对于该如何规范自已的言行也都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
兰云止一路畅通无阻地抱着人回到了偌大的寝殿。
将人轻轻放在床上之后,他也跟着上了床,坐在了床边。
眸色深深地注视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少年,片刻后,他忽然轻轻地笑了。
接着慢慢地低下头,随着两个人之间距离的拉近,兰云止瞧见对方睫毛细微的颤动,似乎变得明显了一些。
兰云止就这样越靠越近,就在即将吻上那双唇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不装了?”
兰云止笑笑地看着忽然睁开眼睛的枇杷。
少年眼底闪过一丝被抓包的慌乱,随即又镇静下来。
“只是刚好醒过来。”
枇杷用不大的声音回答,倒不是因为心虚——实在是靠得太近,气息浮动间,似乎任何微小的小动作都会被无限放大。
“倒是陛下,这又是在做什么?”枇杷轻声反问,看着对方的眼睛并没有躲闪。
听见少年冷不丁改变的称呼,兰云止先是一顿,然后蓦地笑起来。
他笑的时候胸腔微微震动,散落的发尾柔柔地落在少年的枕侧。
那气息熟悉又陌生……
仿佛携着前世今生的印记。
兰云止兀自笑了一阵,像是笑够了,却没有收回撑在枇杷身侧的胳膊,而是抬手在少年的侧脸上捻了捻,指腹随即晕开一抹暗红。
“如果我说,只是因为你的脸上沾了脏东西,你信吗?”
青年微微笑着说道。
枇杷当然也注意到了那抹红色,想起那是沈韵从自已手中徒手夺走匕首时被割破手掌流出的血。
脑中同时浮现沈韵在地下甬道中对同自已说过的话。
——原来娘亲是有名字的。
她姓喻,也曾是一名无忧无虑的少女,有着属于自已的名字和家人,还有朋友……
原来她也曾憧憬过未来的生活,甚至还在玩笑间早早地为自已的孩子起了名字。
男孩儿女孩儿都好……若是没有发生当年的意外,或许那个叫做喻柔的姑娘真的会有一个生下来就叫做轻舟的孩子,也许姓喻,也许姓别的。
什么都好……
但总归不该是他。
若不是因为他的拖累,娘亲又怎么会终其一生,到死都没能离开那个异乡的村落。
喻轻舟……
如果说,枇杷从前对于这个名字的抗拒来自于,不想被另一个人的影子吞噬的惶恐。
那么,当枇杷了解到当年的事情,知晓了娘亲的全部遭遇之后,就更加无法堂而皇之地接受,这个曾寄托了少女时代的喻柔、对于自身未来美好憧憬的名字。
——他自觉是配不上的。
“为什么就不能专心一点呢?”
一道声音忽地说道,贴着头皮响起的话音猛地将枇杷从思绪中拉扯回来。
“明明在我的面前,为什么总还要想些别的人、别的事情呢?”青年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明知道若是我不好过,你自然也只能不痛快。”
听到对方这样说,枇杷心里禁不住咯噔一下。
——他所认识的兰云止有可能说出这样奇怪的话吗?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少年的脑子里不由地警铃大作。
尤其是感到眼前的兰云止在说话间,似乎又往自已的身上靠近了几分。
随着对方的动作,枇杷明显感到整个床铺蓦地往下陷了陷,床板随之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这时,兰云止又开口了,那双好看的眸子微微眯起来,刻意压制的嗓音中似乎带着隐约的兴奋:“怎么这么看着我,就像是突然不认识了一样?”
说到这里,他微微地顿了顿,盯着少年的眼睛稍许放缓了语调:“还是说……你已经想起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