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已散,谢胤从觥筹交错的热烈氛围中彻底抽身。他疲惫地按揉眉心,问面前的女儿:
“你姑母和叔父怎么说?”
谢朝辞微微欠身:“父皇用心良苦,他们没有异议。”
“但愿如此。”
谢胤并不追问,他此局,已是身后事,能不能成,他没精力关注。
再开口,语气多了些锋锐:“朕听说,江还已经成了东宫的内务总管了。”
谢朝辞垂首:“儿臣并无偏私,她坐这个位置,名副其实,众望所归。”
“朕知道。”谢胤忆起往昔,“可你也要记得,事实未必有人信,纵使信了,也未必就不忌惮。”
谢朝辞暗暗咬牙:“儿臣是太女,喜欢一个人却不能予她名分,难道连赐予她,她所应得的待遇,也不行吗?”
谢胤是天子,他虽未尝过谢朝辞的苦闷,但也理解她居于高位的身不由已。
他唏嘘叹道:“是江还生错了家世。”
谢朝辞却道:“是儿臣软弱多贪。”
明明无法正大光明迎立斯人,却偏生不愿对方弃已身而去。
“你啊。”谢胤咳嗽一声,“后悔了吗?”
“父皇可后悔呢?”
袍泽之谊,生死至交,少年热血时情义贵,也曾放下一切尊卑,打打闹闹,亲胜兄弟。到后来时事变迁,明堂对峙不相容,一道旨意,天人两隔,回首成空。
父女二人皆不说话,良久的沉默后,谢胤踱步绕回屏风后。帝王的身影有些佝偻。
“逝者不可追,思之如鸡肋。”
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既无裨益,却难割舍。
大错已经铸成,如不能拨乱反正,干脆放弃纠结,专注前路。
谢朝辞叩首拜别,将要离时,大监匆匆来禀:
“陛下,兵部尚书岑植求见。”
谢朝辞退出,便见殿门外岑植一袭红官袍,手捧邸报跪于阶下。
进殿后,大监将邸报呈上,岑植奏道:
“边境大捷,惟有重阳关一地未收。然继州知州白裕卿贪墨军饷,攻势受阻,仅有一战之余力。此报韩澍彭沅两位将军为首,有十六人皆按了印信。”
谢胤思索了会儿,问:“直接呈到朕这儿的?”
“是,此事甚重,臣不敢怠,故而越过相署直呈于陛下。”
“这样……”谢胤道,“你可以事急从权,朕却不能武断。着监务司阴察继州情状,一旦属实不必上报,即刻拘拿白裕卿,抄没家财,一律充作军饷付于前线。”
“白裕卿押送回京,交监务司、相署、三法司,以及兵部户部联合共审。另外,一切水落石出前,暂令户部筹集军饷,告诉韩澍彭沅,一定要收复重阳关,朕等他们其后凯旋。”
岑植稍怔:“陛下的意思是,收复重阳关后,不再往外打了?”
谢胤垂下眼睑:“战事凶险,后方不力,他们此境艰难,收重阳关是势在必得,但此役后,朕不忍令其无谓牺牲。”
天下没有议和的兵部,岑植不愿数十年坚攻只收复失地,“陛下……”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谢胤堵回他喉间的话,“朕的天下不止有兵部。”[1]
岑植不甘地俯首:“陛下圣明。”
———
繁闹的街道上,柯音澜左侧站着阮微,右侧站着韩泠,身后三人各自的贴身侍女边吃边聊叽叽喳喳。
“……”柯音澜无奈,“你们两个,又打什么算盘?”
阮微无辜道:“揽清的主意,我只负责帮忙。”
韩泠嬉皮笑脸地卖关子:“阿姐好容易高中状元,我自然要为你庆贺庆贺。”
“庆贺?”柯音澜隐隐有些头痛,“你不出去闯祸我就谢天谢地了。”
韩泠被她一激,鼓着腮帮子,直接上手拽住柯音澜的袖子气势汹汹地往前奔,柯音澜由她拽,加大步子随她走。
阮微原地抚额。
韩泠把人拉到福春楼,清了清嗓子一昂头:
“诺,就这儿。”
话落,她抬步入内,径直要上三楼雅间,小厮凑过来问:“客官定的哪一处,木牌可在?”
韩泠脚步一顿,徒劳地往袖子里掏了两下。
四目相对,相对无言。
她扭头看向柯音澜,讪道:“木牌在二姐手上。”
二姐……好像被她甩下了。
小厮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韩泠,楼里的护院也开始转手腕,倒是掌柜瞧韩泠衣饰华贵,抬了抬手打圆场:“来者是客。这位小姐又没做歹事,你们都退下。”
韩泠松一口气,此时银霜和寄枫两人,举起木牌火急火燎冲进来,“这儿呢。”
进了雅间,银霜二人汇报:“二小姐在路上遇一个女人昏倒,正处理着,稍后就来。”
柯音澜咽回对韩泠的说教,转而道:“我不是交待过,京都不是瞿都,在这里要时刻警惕,莫管闲事。”
“呃……”
韩泠想说应该没事,但话未出口气势先弱下去,请示:“那,我们去找她?”
柯音澜不置可否:“她去哪儿了?”
“这倒不远,就对面街道上。”
四人行至窗前,银霜指了个方向,恰好瞧见阮微和素商搀着一女子进去。柯音澜打眼一看:客家茶肆。
安兮若和燕秋躲在暗处面面相觑:她们本捏了安辞若的人皮面具,等巳时一到,她若不来,则监务司的人代她现身。
而现在……离巳正时分,还差两刻钟。
“她身裳的材质是湖纹锦,家中非富即贵,但我们没见过。”燕秋盯着阮微,把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此时阮微把人放下,问:“姑娘,到了,你那朋友呢?”
女子反抓住她的胳膊,茶肆的掌柜闻声而来,“竺姑娘?这是怎么了?”
他又看向阮微和素商:“我这不方便,劳请二位送佛送到西,帮我把她带到堂后。”
另一边的枕玉见势不妙,目光一凛:“咱动手不?”
枕夜:“动……个屁!这细作就是要那对主仆作掩护,你还上赶着动手!”
枕玉委屈:“咱背靠圣上,怕什么?”
枕夜气笑了:“近来入京的的富商和官宦子弟,我们尚未打过照面的……”
枕玉反应过来:“刘太师,豫国公,还有,妙臻堂。”
确实不好惹。
刘太师德高望重,豫国公性子刚烈,妙臻堂本就富裕,又牵涉永昌侯府。
按计划,细作“竺雾”进入后堂的地下室后,由燕秋出面,以协助巡戍营的名义进入茶肆直奔赌场,借故发难,押送所有在场人员,安兮若带剩余人马于暗处待命,观察竺雾一举一动,若是妄图逃跑,即刻围捕。
一切都照计划进行,有条不紊。
竺雾历久不出,燕秋带队围了茶肆,接着便有一群浮躁难压的赌客面露不忿,轮次而出。
没人注意到,斜对面的饭馆三楼包厢内,柯音澜领着韩泠正凭窗而立。
“阿姐……”韩泠这一声,已是轻不可闻,她偷偷觑一眼柯音澜,硬着头皮道,“您真是料事如神。”
寄枫:“……”
银霜:“……”
柯音澜:“大可不必。”
“先按兵不动。”她的视线扫到巷角的一处突兀的影子上,“泠儿,我之前教你弹指掷物的巧劲,今天说不定能考考你。”
安兮若向后退一步,眼见自已的影子也没了才停下,分明是谨慎的行动,可她总觉得有股异样感。
而人群中,阮微和素商遭受池鱼之殃,正待向前头的燕秋解释。
垂首沉默的竺雾眼看来到街上,拉了拉阮微的袖子,满面惭愧:“抱歉啊姑娘,我也没想到会被查。”
“你们帮我个忙,解释的时候能不能帮我也摘出去,我发誓,再也不赌了。”
阮微没好气,下意识凑近了些,刚要开口说什么,竺雾眼神一闪,将阮微一把拽到身前!
阮微只觉身子一晃,顿觉喉咙处寒气逼人,一把冰冷的匕首已抵上脖颈。
竺雾蓦变森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放我走,否则我杀了她!”